要真说有,最多也就是……在打理家务的间隙,服侍公子读书的时候,悄悄地,悄悄地看他一眼。
和天底下大部分的小丫鬟一样,有这样一个甜美的,不是特别遥远的念想儿。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这样过下去。
就算少爷不了解她的心意,娶了门当户对的姑娘,这也没什么。她可以做少爷孩子的rǔ母,像喜欢少爷一样喜欢那个孩子,继续尽心尽责地为徐家做事,在这个家里老掉,死掉,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直到她遇见王怜花。
在此之前,她曾经千百次地在心里想象过夫人与她说的那个也许会来的人的模样,一厢qíng愿的将那人想象成一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长得大约就像菜市场的郑屠夫。
谁叫她只是一个小丫鬟,所有的天地,不过是桃花坞大街的几个街坊那样宽。这辈子坏人都没见过几个,胆子又小,从不敢去看官差押犯人游街。据说以前误伤过一条人命、脸上有一条刀疤的郑屠夫已是她想象的极限。
王怜花出现的时候,却像是街坊里的说书人讲述过的所有传奇故事的开场。
一身绯衣,俊俏风流,有如人中的凤凰。
凤凰有业火,美丽却恐怖。
小梨小心地擦洗着身体,看到身上几处红痕,轻轻呼出一口气。
若不是遇见王怜花,她也不见得能够这样得到少爷的心和身体。
谁叫她只是一个小丫鬟,所有的天地,不过容得小少爷一个人。其他的恩怨qíng仇,来来去去,与她这样的小姑娘,又有什么相gān。
。
小梨打算从水中起身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身段非常美好,肌肤雪白光滑。长发从双肩泻下,散落在水中的姿态就像是一首诗。
因为害羞,小梨一直低着头,都没注意到这个女人在水中向她慢慢靠近。
有什么抵住了她的腹部。
“不要叫。”
抵住她的是一把刀,一把薄得有如透明的刀。
有如透明的杀意。
小梨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题外话。
“林姑娘,其实你已经够美丽。”
这话本是夸赞,林镜花听来却觉得像是安慰。
她的眼睛顿时红了,脸也扭曲起来。
她也清晰地,在水中看见了自己此时的脸。
林镜花冷冷地道:“我其实并没有折磨别人的爱好。但这里的水清得能照人。而我在能看到自己脸的时候,心qíng总是特别差。所以,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小梨轻轻地道:“若是这样,王公子jiāo代奴婢有东西jiāo给姑娘,希望姑娘见了此物,能善待奴婢。”
惊慌的那个人马上换成了林镜花。
她qiáng忍着内心的恐惧,道:“王怜花知道我会来?”
难道这其实是个圈套?。
小梨道:“奴婢并不知qíng。不过王公子说了,此物最适合姑娘不过,希望姑娘能看在此物面上,有时助他一臂之力。”
林镜花和小梨从水中起来,擦gān身体之后,穿上了衣服。
远远看去,她们就像两个闺中好友。其中一个,从怀里取出一物,默默递给另一个,如女子之间传递个小手帕一样自然亲切。
林镜花看见那物时,脸色的变化,简直难以形容。
这样一张平凡庸俗的脸上,瞬间迸发出极度的欢喜,极度的悲哀,极度的愤怒,承载不下,不忍目睹。
。
走过这石嶂的时候,蓝岚忍不住问了沈làng一句话。
“沈相公,小梨姑娘既是阁下的弱点,为何还将她送给我家主人?”
沈làng瞧了他一眼,叹道:“蓝公子说过,若是贵主人归了他的位,在下二人便有通天之能也无可奈何,所以总要在他回他府邸之前下手罢。也只有这般才能引出贵主人的踪迹。”
蓝岚疑惑道:“可主人既知小梨姑娘可牵制沈相公,沈相公又有何胜算?”
王怜花在旁一笑道:“你家主人中的毒,可比沈làng中的蛊要厉害多了,没多久你就能看到了,别急。”
蓝岚看了徐常秀一眼,道:“那……为何,不说是徐公子才是这蛊的引子,这样沈相公也不必为我家主人挟制。”
王怜花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上,道:“你觉得糙包徐公子能做这个?”
蓝岚看了一眼,却越发疑惑。
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王怜花蹲下身去,用手指在地上轻蹭了几下,举到蓝岚眼前。
“小蓝,你眼神实在不太好。”
他手上是暗灰色的,有如铅屑般的粉末。
“‘蛇形粉’可是本公子的一大创作,你好好见识一下。”
王怜花这人,一说到自己的厉害之处,就要眉飞色舞。
沈làng每次看到他这样,就忍不住又想叹气又想要亲吻他飞扬的眉梢。只可惜旁人众多,现下不宜,只得道:“王公子,既然有了线索,我们便赶紧去查探一番罢。”
蓝岚低头细看,这下才发现地上有一道极细极细的痕迹,是那暗灰色的粉末排出的。若不是先仔仔细细地看了那粉末的形状,断然不会发现这丁点行迹。那粉末看似轻盈,抬脚一蹭却抹之不去,粘地极牢,确是跟踪尾行之妙物。
那痕迹一路过去,直至泉边一条极小路径,继续往前,拐了几个弯儿,居然回到了车行大路边。
大路上马蹄印与车辙众多,王怜花在那痕迹中止之处,细细观察了下各种痕迹,直起身来,微微一笑道:“看来巫行云现在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还差点儿,可喜可贺。”
蓝岚不解道:“何以见得?”
王怜花道:“你看这痕迹中止之处与车辙蹄印之对比,可见林镜花与小梨上的是车而非马。车自然比马行程要慢上许多,巫行云此时本当心急如焚地要回老巢去,若非状况实在不佳,为何舍马而就车?”
蓝岚的神色略微变了一变,却什么也没有说。
王怜花继而笑道:“既然他坐的是车,那我们就骑马追一追罢。小蓝,秀才不会骑马,你和他同骑一匹,跟着我们。”
蓝岚看了徐常秀一眼,小声道:“其实杀了他比较方便。”
王怜花叹道:“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不过既然大侠在这里,你好歹给他点面子。”
一边说,一边朝沈làng投去一个揶揄的微笑。
沈làng看见了,低下头摸摸鼻子,笑了起来。
。
徐常秀不会骑马。
不仅不会骑马,还会晕马。
没骑几步路,居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王怜花摸摸胸口,道:“看来你还真是非娶小梨不可,若是娶了别家的姑娘,新郎官去迎亲的半路上晕马,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蓝岚非常善解人意地道:“要不我点你xué道得了,你就晕不了。”
徐常秀道:“不用……我只是一下子,不习惯而已。”
之后的行程虽然迅疾,徐常秀却当真绷了一张惨白的脸,二话不说,偶有疾驰颠簸的时刻,也只伏在马背上,用袖口紧紧捂了嘴,动也不动。
夜色低沉,晚星黯淡。四周树影翩然而过,似在梦中。
前面那两人两马,青衫红衣,有如月夜仙人自林中而来。
徐常秀突然觉得有些恨。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该懂得什么叫恨。
但当你的ròu体承受痛苦折磨之时,看到人家这般潇洒愉快,便是有一点恨,也没有什么可以怪罪的。
他想起那个蛊,想起王怜花为了验证这个蛊而折磨他的手段。
在折磨他的同时,王怜花明明也是有感觉的。
如果现在呕吐地翻天覆地,无比鲜明地表露出自己的痛苦让他看见,是不是就能让他也感受到痛苦,以纾解自己内心的怨恨?。
可是现在若承认自己连这样的奔波都无法承受,又如何……对得起小梨。
ròu体的痛苦和恶毒的念头同时折磨着他,几yù发狂。
这要人命的马蹄。
正辗转反复地无法忍受,一切却突然都停了下来。
徐常秀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方才的路程让他全身虚软,猛地这样一看,眼前竟然是一片空dòngdòng的黑暗。
屏气凝视了片刻,眼前的黑雾方才渐渐散去。
却还是黑。
黑色的马。
黑色的车。
黑色的帐幔低垂。
默默地停在,黑魆魆的去路上。
一瞬之间,徐常秀的眼前漫开一片殷红的血光。
吓得他心跳都几乎停止,差点尖叫出声。
凝神一看,不过是王怜花从马上跳了下来,飘动的衣衫在夜色中漫开的,绯红的影子。
。
“巫兄,别来无恙。”
第103章
这话说出去,就像被抛入了空dàngdàng的谷底。
除了回声,一无所有。
不远处那黑色的车马,依然凝滞有如沉默的雕像。
夜间有风。
树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是被晚风撩拨后的颤抖。
于是风里便氤氲了一种树叶青糙的香味,宁静的夏夜清淡微甜。
只听得那车中有人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在这样的夜晚相逢,本当有诗有酒。”
沈làng笑道:“刀剑为诗,豪qíng作酒,巫兄以为如何?”
巫行云在车中道:“既然已有诗有酒,在下愿chuī奏一曲,为这重逢相庆。二位听了,可不要见笑。”
王怜花摊了摊手道:“我见笑了,难道你就不chuī?”
巫行云苦笑道:“你总得先勉qiáng听一会儿再见笑。”
然后,乐声就响了起来。
似笛非笛,圆润悠扬。
王怜花久居洛阳、杭州等繁华所在,浸yín丝竹,这般乐声,却真当少闻。
曲调又柔和,又绵长,就像是这微热的夏夜里一股清新的风,从远处的溪边卷起,本想一路轻盈地掠过这宁静的山峦,却不小心被这密密的树梢纠缠住,低回不去,婉转悠扬。
少年时候,你带着哪家的小姑娘,去那风起的溪水边游玩?。
夏夜的萤火虫,是和久远的回忆一样,微弱的光芒。
huáng绿色的光点,从青糙丛里,从树梢间隙,一点点的冒了出来。
其中有一些,渐渐凝聚成发亮的光团,缓缓地朝他们所处的方位,飘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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