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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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初记》作者:孙犁【完结】

  简介:

  这部小说从“七七事变”展开故事,

  表现了==战争初期,==在滹沱河两岸组织人民武装、建立==根据地的曲折历程,

  反映了冀中劳动人民的觉醒进步和澎湃高涨的战斗热qíng。

  作品用饱含诗意的笔触。塑造了许多人物,特别是在==风bào中飞跃成长的农村妇女和人民战士。

  作品富有鲜明的地方色彩,文笔行云流水,明丽天然,别具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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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三七年chūn夏两季,翼中平原大旱。五月,滹沱河底晒gān了,热风卷着huáng沙,chuīgān河滩上蔓延生长的红色的水柳。三稜糙和别的杂色的小花,在夜间开放,白天就枯焦。农民们说:不要看眼下这么旱,定然是个水涝之年。可是一直到六月初,还没落下透雨,从北平、保定一带回家歇伏的买卖人,把日本侵略华北的消息带到乡村。

  河北子午镇的农民,中午躺在村北大堤埝的树荫凉里歇晌。在堤埝拐角一棵大榆树下面,有两个年轻的妇女,对着怀纺线。从她们的长相和穿着上看,全好像姐妹俩,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姐姐脸儿有些huáng瘦,眉眼带些愁苦;可是,过多的希望,过早的热qíng,已经在妹妹的神qíng举动里,充分的流露出来。

  她们头顶的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叫的焦躁刺耳,沙沙的粘虫屎,掉到地面上来。

  远处有一辆小轿车,在高的矮的、huáng的绿的庄稼中间,红色的托泥和车脚一闪一闪。两个乌头大骡子,在中午燥热的太阳光里,甩着尾巴跑着。

  两个妇女仄着身子看,姐姐说:“又有人回家了!”

  “我看是不是俺姐夫?”妹妹站起身来。

  “你就不想念咱爹?”姐姐说。

  “我谁也想,可是想不回来!”妹妹提着脚跟,仔细看了一会,赶紧坐下拧起纺车来,嘟念着说:“真败兴!那是大班的车,到保府去接少当家的死着回来了。咱的人,一个也不回来,今年不知道能回来一个也不?”

  轿车跑到村边,从她们眼前赶进了寨门。大把式老常从前辕跳下来,摇着带红缨的长苗鞭,笑着打了个招呼。少当家的露着一只穿着黑色丝袜子的脚,也从车里探出头来望了她们一眼。她们低着头。

  这姐妹两个姓吴,大的叫秋分,小的叫chūn儿。大的已经出嫁,婆家是五龙堂。

  五龙堂是紧靠滹沱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河从西南上滚滚流来,到了这个地方,突然曲敛一下,转了一个死弯。五龙堂的居民,在河流转角的地方,打起高堤,钉上桩木,这是滹沱河有名的一段险堤。

  大水好多次冲平了这小小的村庄:或是卷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个深坑;或是一滚huáng沙,淤平村里最高的房顶。小村庄并没叫大水征服,每逢堤埝出险,一声锣响,全村的男女老少,立时全站到堤埝上来。他们用一切力量和物料堵塞险口,他们摘下门窗,拆下梁木砖瓦,女人们抬来箱柜桌椅,抱来被褥炕席。传说:有一年,一切力量用尽了,一切东西用光了,口子还是堵不住,有五个青年人跳进大流里去,平身躺下,招呼着人们在他们的身上填压泥土,堵塞住水流。

  他们救了这一带村庄的生命财产,人民替他们修了一座大庙,就叫五龙堂。年代久了,就成了村庄的名字。

  这小村庄站立在平原上,实际是生活在风险的海里。人民的生活很苦,多少年来,人口和住户增加的很少。

  每年大水冲了房,不等水撤完,他们就互助着打甓烧砖,刨树拉锯,盖起新房来。房基打的更坚实、墙垒的更厚,房盖的比冲毁的更高。他们的房没有院墙和陪衬,都是孤伶伶的一座北屋,远处看去,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塔。台阶非常高,从院子走到屋里,好像上楼一样。

  秋分的公爹叫高四海,现在有六十年纪了。这一带村庄喜好乐器,老头儿从光着屁股就学chuī大管,不久成了一把好手。他chuī起大管,十里以外的行人,就能听到,在滹沱河夜晚航行的船夫们,听着他的大管,会忘记旅程的艰难。他的大管能夺过一台大戏的观众,能使一棚僧道对坛的音乐,像战败的画眉一样,搭翅低头,不敢吱声。

  这老人不只是一个音乐家,还是有名的热qíng人,村庄活动的组织家。

  在十年以前,这里曾有一次农民的bào动,bào动从高阳、蠡县开始,各个村庄都打出了红旗,集在田野里开会。红旗是第一次在平原上出现,热qíng又鲜明。

  高四海和他的十八岁的儿子庆山,十七岁刚过门的儿媳秋分全参加了,因为勇敢,庆山成了一个领袖。

  可是只有几天的工夫,bào动很快的失败了。一个炎热的日子,bào动的农民退到河堤上来,把红旗cha在五龙堂的庙顶。农民作了最后的抵抗,庆山胸部受了伤。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个知己,把他和本村一个叫高翔的中学生装在一只小船的底舱,逃了出去。

  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送庆山出走的只有两个人。年老的父亲,扳着船舱的小窗户说:“走吧!出去了哪里也是活路!叫他们等着吧!”

  用力帮着推开小船,就回去了。他还要帮着那些农民,那些一起斗争过、现在失败了的同志们,葬埋战死在田野里的难友。

  另外送行的是十七岁的女孩子秋分,当父亲和庆山说话的时候,她站在远远的堤坡上,从西山上来的黑云,遮盖住半个天的星星,谁也看不见她。

  当小船快要开到河心了,她才跑下去,把怀里的一个小包裹,像投梭一样,扔进了小船的窗口。躺在船舱里的庆山,摸到了这个小包包,探身在窗口叫了一声。

  秋分没有说话,她只是傍着小船在河边上走,雨过来了,紧密的铜钱大的雨点,打得河水拍拍的响。西北风chuī送着小船,一个亮闪,接着一声bào雷。亮闪照的清清楚楚,她卷起裤脚,把带来的一条破口袋,折成一个三角风帽,披在头上,一直遮到大腿,跟着小船跑了十里路。

  风雨锤炼着革命的种子,把它深深埋藏在地下,嘱咐它等待来年chūn天,风云再起的时候??庆山出去,十年没有音讯,死活不知。和他一块逃出的那个学生,在上海工厂里被捕,去年解到北平来坐狱,才捎来一个口讯,说庆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只有四亩地,全躺在河滩上,每年闹好了,收点小黑豆。他在堤埝上垒了一座小屋,前面搭了一架凉棚,开茶馆卖大碗面。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渡口。

  秋分擀面,公公拉风箱。老人从村里远远挑来甜水,卖给客人,又求过往的帆船,从正定带些便宜的大砟,这样赚出两口人的吃喝。

  秋分在小屋的周围,都种上菜,小屋有个向南开的小窗,晚上把灯放在窗台上,就是船家的指引。她在小窗前面栽了一架丝瓜,长大的丝瓜从浓密的叶子里垂下来,打到地面。又在小屋的西南角栽上一排望日莲,叫它们站在河流的旁边,辗转思念着远方的行人??每年chūn夏两季,河底gān了,摆渡闲了,秋分就告诉公公不要忘记给望日莲和丝瓜浇水,回到子午镇,来帮着妹妹纺线织布。

  二

  子午镇和五龙堂隔河相望,却不常犯水,村东村北都是好胶泥地,很多种成了水浇园子,一年两三季收成,和五龙堂的白沙碱地旱涝不收的qíng形,恰恰相反。

  子午镇的几家地主都是姓田,田大瞎子(那年bào动,他跟着县里的保卫团追剿农民,打伤了一只眼睛。)在村里号称“大班”,当着村长。他眼下种着三四顷好园子地,雇着四五个大小长工。在正村北有一所大庄基,连场隔院。左边是住宅,前后三截院子,都是这几年里新盖,一色的洋灰灌浆,磨砖对fèng,远远望去,就像平地上起了一座恶山。右边是场院,里面是长工屋,牲口棚,磨房碾房,猪圈jī窝。土墙周围,栽种着白杨、垂柳、桃、杏、香椿,堆垛着陈年的麦秸、秫秸、高粱楂子。五六匹大骡子在树荫凉里拴着,三五个青石大碌碡在场院里滚着。

  小做活的芒种和打杂的老温,在柳树下面锄糙,切碎的糙屑,从铡刀口飞起来,不久就落成大堆,一只毛腿老母jī在糙堆旁边找食,红着脸张慌的叫了几声,丢出一个热蛋,叫碎糙掩埋了。

  轿车赶到梢门口,老常打了几声焦脆的鞭花,进了场院,把鞭子往车卒上一cha。少当家田耀武拍拍衣裳下来,老常帮着往里院搬行李。芒种放下铡刀跑过来,把牲口卸下,牵到外面井台上去打滚饮水,老温卷着长套。

  田耀武的母亲,穿着一身白夏布出来,到车跟前探身看了看,有没有丢下儿子的东西,告诉老温:“不要摘套,明儿还得去接人家佩钟哩!没见过当媳妇的这么尊贵,不请不接就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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