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同志,我还有一个问题。”李佩钟说。
“什么问题?”高庆山问。
“我的婚姻问题,”李佩钟坐起来,“我想和田家离婚,你看可以吗?”
“这是你自己的事qíng,”高庆山说,“我很难给你提意见。可是我相信在革命过程里,你会解脱了这种苦恼,完全愉快起来。这是一个应该解决的、不能长期负担的问题。”
“你同意我离婚?”李佩钟笑着问。
高庆山点点头,走了出来,在大院里,他吸了一口冷气,整了整军装。
李佩钟送他到大堂上,又叫住了他,说:“你抬头看看我写的这四个字儿怎么样?”
高庆山回转身看了看,说:“字写得不错,不见这块匾,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写家哩。不过,现在上级没这样提,我们还是叫抗日县政府吧!”
二十四
huáng昏时候,李佩钟站在十字路口,送走那些出征的战士,他们是第一次去作战,一个紧跟一个,急急的走着,举手向女县长告别。高庆山在最后拉着一匹马,沉静的走着。李佩钟望着他走尽了东大街,走出了东城门,才转身回到了县政府。夜晚,她一个人在这大院落里,在南窗台点起一支红蜡烛。她好像听见了寒风里夜晚行军的脚步,霜雪在他们的面前飞搅,骑在马上的将军,也不会想到爱qíng。她振作自己,在一张纸上,描画拆城破路的计划。
她一个人在夜晚工作,在这样的夜晚,有的母亲正在拍哄着怀里的孩子,有的妻子,正把头靠近她的丈夫。很长时间,李佩钟心里不能安定,拿起笔来又放下。她听着院里的一棵老槐树发出的冬天的风的响声,她把想念引到那走在征途上的人们,她必定拿他们做自己的榜样。眼望着蜡烛的火苗,女人的青chūn的一种苦恼,时时刻刻在心里腾起,她努力把它克服,像chūn雨打掉浮在天空的尘埃。
她在一张从学校带出来的图画纸上,设计着农民破路的图样。她用修的尖尖的铅笔,细心的描画,好像一个女学生在宿舍里,抱着竹绷子做绣工。
现在是严冬腊月,冰雪封冻着平原,从她们这一代青年起,今后经历的冬天,都要是残酷战斗的季节。她想,不过几天,农民们就要抱着火热的心肠,背着大镐铁铲,破路拆城,用一切力量,阻止进犯的敌人。这是历史的工程,她竟是一个设计人。在工作里,她忘记自己的痛苦,充满了高尚的希望。
隔着五尺砖墙,县政府的东邻,是一个小印刷厂。半夜里,那架人摇的机器,正在哗哗的响动,工人们印刷着动员会编的抗日小报纸。李佩钟想:等她把图样设计好,再加上一个说明,可以在小报上登载。
机器的响声停止了,接着是工人们的嘈杂。不久,那个印刷厂的负责人,细高个子秃头顶的老崔,跳墙跑到她的屋里来。
“你们出了什么事?”李佩钟停下工作转身问,“半夜三更跑来做什么?”
“李同志,你这里该安一个岗,”秃头老崔说,“这么大院子,一个人就不害怕?”
“一忙,什么也就忘了。”李佩钟笑着说。
“我是来问问你,有这么一件东西没有?”秃头老崔用手比划着,“我们那机器上有一块呢子,老朽的不能用了,没有它机器就不能转动,报就出不来,宣传工作就完不成任务,这是抗战工作的重大损失!找这么一小块呢子,要在北京天津,像烂纸一样,到处可以捡到,可是在这个小小的县城,真比讨换金刚钻还费劲,有钱哪里去买?我想了半天,满城里就许你有这个东西,因为你上过洋学!”
“什么呢子?”他说了那么多,李佩钟并没有听明白。
“就是做衣服用的那个毛呢!”秃头老崔说。
“毛呢衣服可以不可以?”李佩钟说着站起来,从chuáng底下扯出一个包袱打开,抖出一件大红的毛呢外氅来。
“真算我走运!”秃头老崔拍着巴掌说,“画眉张变戏法,假神仙的倒搬运,也来不了这么快!太好了。只是这不可惜了儿的吗,这是十成新的衣裳呀,就算是你大方,我也下不得手把它割成碎块,去裹那油黑的滚子呀!你再找块别的吧,最好是布头布尾!”
“别的没有,就只这件。”李佩钟笑着说,“你就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既是用着它,就算没糟蹋,有什么可惜的?再说,放着我也不穿,还不是叫虫儿咬了?快拿去吧,别假张支了!”
她把衣服扔在秃头老崔的怀里。
秃头老崔赶紧接住,还翻过来翻过去用手摸着,赞叹的说:“真是抗日高于一切,这身衣裳,拿到北京,也能换五袋洋面!”
李佩钟说:“这个时候,你还是面儿面儿的,别叫面儿糊涂了你的心。这是我结婚那年做的,结过婚不顺当,也就没穿过,抗战了,大家全是粗布棉衣,谁还穿这个!我是拿来夜晚压风的。”“那我回头给你送一条棉被来。”秃头老崔说,“用不了这么多,有一个袖子也就够了,太可惜!”
“你扯去一个袖子,我留着它还做什么用?全拿去吧,你放着使个长远!”
李佩钟说着,就又去画她的图样。
“你这样热心,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秃头老崔怀抱着大衣恭敬的说,“我要代表我们工厂,代表抗日小报广大的读者群众,向你致谢:因为李同志的模范行为,我们的机器就又转动起来了。”
秃头老崔走了以后,李佩钟的图样画成了,她计划:在全县的纵横的车行大道的两旁,每隔五尺,刨一个壕坑,长度,五尺;宽深,三尺。她想,这样就可以使敌人的汽车寸步难行。
她放下铅笔,细心的看着自己的工作成绩,蜡烛着过了一半,火苗跳动。她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下,身上感到一种像叫亲人抚摸的轻轻的舒快。睁开眼睛,从窗纸的小破口,她看见有一个很大的流星斜过天空坠落了,像泻下了一滩水银,照着全院明亮。
二十五
破路的图样发布下去,已经靠近年节。平原上这一个年节,已下了人民生活心qíng的重大变化。一过腊月初十,就到处听见娶儿聘妇的花pào,为了使爹娘松心,许多女孩子提前出嫁了。媒婆们忙了一阵,很多平日难以成就的婚姻,三言两句就说妥了,女家的挑拣儿很少。
有的丈夫不在家,娘家一定要娶,就由小姑子顶替着拜了天地。
敌人的烧杀jianyín的事实,威胁着平原的人民。在铁路两旁,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新年前几天,换身gān净衣裳,就由父亲领着送到了婆家去。
在根据地,爹娘们还想叫女儿抢着坐坐花轿,唢呐和锣鼓,从夜晚一直chuī响到天明。可是,因为敌人的马蹄、汽车和坦克,在平原的边缘,在冰冻的麦苗地里践踏倾轧,就使得在大道上奔跑的迎亲车辆,进村的喜pào,街头的chuī唱,都带上了十分痛苦的xing质。
在这种qíng形下面,破路的动员,简直是一呼百应。谁家有临大道的地,都按上级说的尺寸,去打冻刨坑。早晨,太阳照耀着小麦上的霜雪,道路上就挤满了抡镐扶铲的农民。
老温的伤养好以后,又回到田大瞎子家里做工,经人们说合,老常也回来了,还担任着村里的工会主任。田大瞎子的女儿,坐了月子,婆家报了喜来,田大瞎子的老婆忙着打整礼物,白面挂面,包子菤子,满满装了四个食盒,叫老常担了去送。老常进来说:“今儿个上级布置挖沟,我去不了。”
田大瞎子的老婆一沉脸说:“你看你这做活的!是我们出钱雇的你呀,还是你那上级?吃的拿的都是从我们这里出,你那上级,连四两烟叶儿,我看也没给你称过。怎么你这么向他们,到底是哪头儿炕热呀?”
老常说:“挖沟是国家的事,是大伙的事,自然要走在头里。你们家临道的地亩又多,我不去挖,你们自己去挖吗?”
田大瞎子的老婆一撇嘴儿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摸过铁铲,铁铲把儿是方的圆的,我还不知道哩!挖个坑儿壕儿,就能挡住日本?我看你是穷命催的,有福不享,你担着食盒去了,保险有二两喜酒儿喝,不qiáng如这么冷风儿削气的去抡大镐?”
“叫当家的担了送去吧,我们得去挖沟!”老常说。“他什么时候挑过东西?”田大瞎子的老婆说,“亲家门口,能叫他去丢这个人!”
“挑挑东西,怎么就算丢人哩?那我们有多少人,也早丢光了!”老常说,“要不,他就得去挖沟!”
“喝!”田大瞎子的女人说,“做活的倒支使起当家的来了!”
“我是你家的做活的,”老常说,“可我也是村里的一个gān部。分配你们一点儿抗日的工作,你们也不要推辞。你们掂量掂量吧,是担食盒去送礼呢,还是去出差挖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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