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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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不行!”医生有些慌张,“我给芒种同志看病,这不也是抗日的工作?大姐,你不知道,各人家有各人家的困难,她们离开我不沾!”

  “怎么就不沾呀?”chūn儿说,“你把我们妇女看的太落后了,你才来了几年?你不来,我那妹子,还不是长到了十七八,也没见得饿死吧?”

  “不能那么讲,”医生说,“我还得和她商量。”“和她商量什么,”chūn儿说,“她能限制你抗日吗?我和她说去!”

  医生不再言语,提起药箱子来走了。芒种对chūn儿说:“你怎么那样急呀?叫人家回去商量商量,安置安置不好吗?你这不是bī人家?”

  “怎么算bī他哩?”chūn儿说,“抗日是光荣的,一听人家动员,应该提脚就走!这样为难哪?”

  “那得是一个好党员。”芒种笑着说,“你应该到他家里去,看看人家到底有哪些困难,有哪些地方想不通,帮助他们解决。不能只是一句口号:抗日是光荣的!”

  “接受你的意见,”chūn儿笑着说,“我去找他媳妇儿,这个人惧内,我那个妹子说一句话,管保比圣旨还灵!”“对了,”芒种说,“你多做些妇女工作,叫她们的眼界放大,心地开展起来,动员参军的工作,就好办多了!”“你不要小看我们妇女!”chūn儿说,“你怎么看着我们就心地狭窄,眼界不开呢?男子大汉,自己没有主张,一定得媳妇在枕头边念咒,才去参军吗?

  “那是你自己说的呀,怎么又往我身上推?”芒种,说,“实际上是这样:妇女同志在推动参军工作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你自己呢?”chūn儿笑着,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我是完全自愿。”芒种笑着说,“自然也不能忘记,你对我有很多的鼓励和帮助。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多做些妇女工作,从两方面着手。”

  “哪两方面呢?”chūn儿问。

  “一方面是组织她们参加政治和文化的学习,使得她们知道抗日战争的道理,我们为什么作战,斗争的结果是怎样。一方面组织她们参加生产。”

  “我们这些妇女里,没有二流子,”chūn儿说,“天天早晨纺,夜里织,看孩子做饭,推碾子捣磨,喂猪喂狗,照顾丈夫公婆。你看,哪一个不是累的头不梳,脚不洗,跟斗趔趄,喘不过气儿来?”

  “还要组织她们学习种地,”芒种说,“她的男人参军去了,就不再牵挂家里的吃食,地里的庄稼!”

  “是你们爱牵挂。”chūn儿说,“只剩下妇女,我们也不能叫田地荒了!”

  “这要做很多工作,”芒种说,“不是你一个人在这屋里保证,就算成功了。要说没有二流子,那更是睁着眼儿说瞎话。俗儿是一个什么人?”

  chūn儿出来看看yīn了天,想先抱下些柴禾。她走到柴禾垛跟前,听见吱吱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藏在柴禾里的老鼠,下了小耗子,要不就是家雀儿安了窝。她走近一看,在抽去柴禾的窝dòng里,有一条绿色的带子拖下来,她一扯带子,掉下一个沉重的包裹来,哇的一声,里面是一个刚刚下生的小孩子。chūn儿慌的不知道怎样好了。

  正好大娘来了,大娘拿着包裹一看,是一个八路军用的绿色挂包,小孩子饿的快断气儿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娘惊慌的说,“快把他丢到河滩里去!”

  “一个活活的孩子,怎么能丢了?”chūn儿把他抱到屋里,放在炕上,端来芒种吃剩下的挂面汤,喂了小孩子两口。“我劝你不要行这个善心,”大娘站在一边说,“这不定是哪个黑心肠的给你安的赃哩!”

  “他给我安的什么赃?”chūn儿说。

  “你这孩子!”大娘说,“怎么不解理儿呀?一个十八到九的大姑娘,炕上放着一个血娃娃,算是怎么说的呀?”

  chūn儿一下红了脸,没有说话。

  “你不去,我去把他扔了!”大娘抱起小孩儿来。“我不。”chūn儿说,“我们不能造这个罪,他们给我安赃,安得上吗?”

  芒种也不同意把小孩抛弃。他爬起来,端相着小孩子的脸,用手指把一根面条抹到小嘴里去,笑着说:“你们来看,这小人儿长的像谁?”

  “我看不出。”chūn儿说,“管他像谁哩?”

  “我看很像老温,”芒种说,“你看这鼻子!”“瞎说八道,”大娘说,“他一个穷光棍,上哪里弄孩子去?”“那也说不定,”芒种说,“穷人就不该有个小孩儿吗?”“别拉闲篇儿了!”大娘说,“你们不愿意扔,就抱到我家里去吧,我七老八十的,他们没的说!”

  大娘把小孩子裹好,抱了出来。刚一出门,就看见俗儿从田大瞎子家的房角拐过来,一步一探头,像一个等鱼吃的鹭鸶,大娘赶紧往回一闪。

  “闪什么呀大娘,”俗儿笑着走过来,“怕我冲了你们的好运气吗?”

  “有什么好运气?”大娘用袖子一盖。

  “那么大的玩意,盖得住吗?”俗儿走到跟前,伸手一扯说,“啊,这是谁家新添的大胖娃娃呀?”

  “这是拾来的,你不要胡说。”大娘往前走着说。“从chūn儿的炕上拾来的吗?”俗儿跟在后边说,“她家炕上躺着一个大八路,怎么又弄出了一个小八路儿来?哈,还用挂包兜着,这么小人儿,就穿八路军的军装吗?

  “你嘴上留些德行吧,”大娘说,“冤枉了好人可有报应!”“叫别人听听吧,”俗儿说着拐到大街上去,“整天价在一块儿,我准知道就不能gān净,大娘,谁拉的皮条纤呀?”

  大娘是个热脸皮的人,又从来不能跟人吵架拌嘴,只好返回来。把遇见俗儿的事和chūn儿说了:“真倒霉,碰上这么一个扇车嘴,管保嚷的一村子也知道了!”

  “不怕她嚷,”chūn儿说,“我们要调查这件事。”说完就到街上去了。

  四十九

  俗儿像一个屎蜣螂,带着臭气一路嗡嗡着,她的谣言已经发生了影响。

  有几个妇女围在临街的碾栅门口说话儿,一见chūn儿过来,就散开进去了,故意拿大腔吆喝拉碾的牲口。chūn儿走过去,她们又从门口探出身子来。

  chūn儿不理她们,走到医生家里来。医生出去看病了,医生的小媳妇儿,上下打量着chūn儿。

  “我怎么了?”chūn儿笑着说,“你在我身上看出什么毛病来了吗?”

  “没有。”医生的小媳妇说,“有句话儿,我不能不告诉你。”

  “有话说吧。”chūn儿坐在炕沿上。

  “姐姐!”小媳妇站在对面,把手搭在chūn儿的膝盖上,亲热的说,“咱俩虽然不是紧邻当院,从小可像亲姐妹一样。”“你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说吧,”chūn儿说,“怎么学起田耀武的说话来?”

  “我们小时一块儿到人家地里拾麦穗,”小媳妇说,“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歇晌的时候,我们俩坐在一棵柳树下面,分着吃一块糠饼子。

  田大瞎子那老狗,拿着棍子追我们,骂的我们多难听:别叫大麦穗突破了你们的裤裆呀!你还记得吧?”

  “记得。”chūn儿点点头。

  “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要争昂赌气。”小媳妇说,“名帖儿要正,脚跟儿要稳,衣服是要自己穿破,不能叫人从背后指点破!”

  “我觉得我这当姐姐的,并没有给你丢人!”chūn儿说。

  “我的姐姐,在妇女群儿里,是一个英雄。”小媳妇说,“可是,刚才我听见人们喧嚷,你和芒种哥添了一个私生!”“你白寻了一个医生男人!”chūn儿推起她来,说,“那孩子身上还带着脏东西,顶早也是夜里添的,前天我才打过仗,爬到崔家老坟的大杨树尖上。

  你看我的模样气色,像刚坐了月子的吗?”

  “不像呀,”小媳妇说,“可人家都那么说哩。”“人家怎么说,你就怎样信呀?”chūn儿说,“我们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把那些人喷出来的狗血,涂到他们自己的脸上去!”

  “这以后我就不信了。”小媳妇笑着说。

  “我不是来和你对证这个,是为一件要紧的事。”chūn儿说。“是动员你妹夫参军吧?”小媳妇说,“刚才他回到家来,就和我说了。”

  chūn儿说:“国家现在正打仗,前方很缺少他这样的人材,他要是走了,你有什么困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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