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老蒋首肯。
“因为这样,我想卖地。”田大瞎子说,“我家没有坏地,当年买地的时候,都是左挑右拣,相准了才买的好地。我卖出去,自然也得找个相好知心的主儿,便宜不落外人。现在村里,就是咱两家合适。”
“可是,就是你肯,我也没钱呀!”老蒋说。
“当给你。价钱定低一点。”田大瞎子说。
“我一个钱也没有。”老蒋说。
“那我就不要你的钱。”田大瞎子说,“你只挂个买地的名儿,地让你白种。”
“打的粮食呢?”老蒋说,“负担呢?”
这是个复杂的难以议定的条款,直到半夜,老蒋才自认帮忙,答应下来。走出大门,他觉得田大瞎子,实在不好惹。
达成的协议是:畜力由田大瞎子担负,打下的粮食,除去支差jiāo公粮,全在夜间背到田家。如果不方便,则由老蒋背到集上出粜,把粮价jiāo来。老蒋想:这真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只是为了“jiāoqíng”,他不好反驳。
确定的地块,是老蒋家房后身那三亩。这确是一块好地,原是老蒋的祖业地,那年水灾,老蒋没吃的,又要陪送长女,磨扇压着手,田大瞎子乘人之危,捡便宜qiáng买过去的。现在,他叫老蒋在亲人的骨ròu上,挂上虚假的招牌。虽是老蒋,也觉得有些难过。
一切仪式,全像真事那样进行。规定了一天,在老蒋家里摆买地的“割食”,请到了地的四邻,中人很不好找,也算找到了两个。酒饭是老蒋预备,田大瞎子花钱。吃罢饭,写了文书,点了地价,这钱自然也是演戏的道具。
老蒋也有他得意的地方。无论如何,从今天起,村里传出这样一种风声:田大瞎子不行了,现在去了村北的地;买主是老蒋。除去两顿酒饭,这一点虚荣,也够老蒋过几天瘾。
一到开chūn,老蒋借来田家的牲口,把地耕耙了一下。田大瞎子不放心,站在地头上,问:“你打算在这块地里种什么?”
“你说哩?”老蒋小声说。他没使过大牲口,只担心骡子惊犁。
“随你种什么吧。”田大瞎子转脸往家里走,“看你耕的地,还不如狗舔的匀实哩!好地也得叫你糟蹋了。”
这块地头起有一条绕村边走的小道,断不了有路过的人。
有和老蒋认识的,看见他耕作,觉得新鲜,就停下来问:“老蒋,给田家做活吗?”
“你怎么看我是给他家做活?”老蒋翻着白眼说,“我自家的活儿,还做不过来哩!有对事儿的人,你给我留点心,我想雇个月工哩。”
“新买的地吗?”行人问。
“对啦,你们村里有去地的户,也给我注意点。地块大小没关系,最好是离我们村边近点,种着方便。”老蒋说。
“大骡子也是新买的吗?”行人笑着问。
“这还没定准。”老蒋说,“先拉来试试。这牲口,碾磨上倒好,拉犁有些瞎仗。你看到有合适的好牲口,也给我注点意。”
老蒋东一犁西一犁的耕完地,又累又饿,把牲口牵还田家,不想回家做饭,就到了西头卖烧饼果子的何寡妇家里。何寡妇正坐在门限里,用手数那卖剩的“货”。见老蒋进来,连头也没抬。
“你说,人就是这样,”老蒋大声说,“没地的时候想地,等有了这么几亩啊,可也真够cao心受累。”
“听说你要了地。”何寡妇数完货,把那装货的油柜子抱在怀里说,“真的吗?”
“有那么几个闲钱。”老蒋有些抱怨的说,“我本想存在你这里换烧饼吃,可是人家劝我置些产业。现在jiāo完地价,还剩这么个零头,要是换烧饼,就够我吃这么一年二年的。先来一套。”
他过去掀开何寡妇的柜子,挑好一个烧饼一个果子,夹在一起,“蛤蟆吞蜜”的吃起来。
“再来一套。”吃完了说。
“可是要现钱哪!”何寡妇说。
“崩不了你。”老蒋站起来一抹嘴,“明天我一总把钱带来,把钱放在你这里我放心。
你最近出去说媒来没有?”“你问那个gān什么?”何寡妇说,“现在可不兴那个了。”
老蒋笑嘻嘻的说:
“你看我种上这么几亩地,顾了外头顾不了家里,做半天活儿,谁还愿意爬锅做饭?有合适的,你给我说个人儿。”“哪里一下子就有合适的,”何寡妇说,“你有钱就每天到我这儿吃烧饼吧。”
“那也行。”老蒋往外走着说,“可也不是长远办法。你留点心吧,咱这年纪,大闺女是不好说了,弄个寡妇什么的,我看满行。”
八十二
老蒋的行迹和关于他的风传,引起村中很多人怀疑。有人猜是那汉jian女婿给他捎来的款子,不知道有多少。嚷嚷的厉害了,村治安员也来找老蒋谈了两次话。
起初,老蒋对于那些传闻,暗暗得意,还不断造作一些新的材料,促使那传说更为有声有色。可是一到治安员要和他谈话,他就恐慌起来,甚至想消声敛迹,也觉得来不及了。
在这些村gān部里面,老蒋最怕的是治安员。老常虽是主要gān部,那原是个老实人,嘴头上不行,心地更良善。chūn儿虽说兼着小区委员,嘴头上也不让人,可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好脸热害羞,老蒋也不大怕她。唯独这个治安员,他觉得最难对付。说起来,治安员也是个庄稼人,小的时候在外面学过几天手艺,见了人也不好说话,可是那眼睛总好像是在打量着。
每逢遇到他,老蒋不知道为什么,总不期然而然的,对他表示十二分的客气,从心里又愿意远远离开。
治安员头一次来了,没说什么,屋里院里转转。老蒋说:“治安员,找我有事吗?”
“没事,闲转转。”治安员说着走了。
第二次又来了,坐在炕沿上抽了好几锅烟。老蒋觉得他那眼把山墙立柜都看穿了。又问:“治安员,有事吗?”
“听说你要了几亩地。”治安员说。
“是要了几亩。”老蒋对答这个问题,早有几分准备。“我从心里是赞成抗日的,八路军给了我很大教育。这年月,闲人懒人吃不开,谁也得抗日生产。你知道,过去我游手好闲,帮财主家,吃眼角食,现在我要改邪归正,就要了几亩当契地。”
“你哪来的这些钱?”治安员问。
“这几年我省吃俭用,积攒了些。另外,那天在集上,卖了俗儿几件衣服。”
治安员没说什么就又走了。老蒋虽然对答如流,没有漏dòng,可也总觉得这是块心玻他很后悔和田大瞎子订立的盟约。他想来想去,总得在这几亩地里找些便宜,不能完全按照田大瞎子那如意算盘去做,gān担嫌疑。他决定在这三亩地里栽瓜,为的一来可以零卖些钱混点账,另外这一夏天,可以闹他个“西瓜饱”。
可是说起栽瓜来,他更是外行。他只知道什么瓜种好吃,究竟瓜籽怎样安法,尖朝上还是朝下就把不定。另外,想到整天蹲在瓜园里松土压蔓,也实在腰痛。他想搭个伙计,自己当个不大不小的东家。想了半天,他想起chūn儿的爹吴大樱这老头子年上从关外回来,呆在家里没事做,是百里不挑一的种地的好手,为人又忠厚让人。老蒋就找他去商量。非常顺利,吴大印一口答应了。
chūn儿不大赞成,她说:
“你和谁搭不了伙计,单招惹他?那地是怎么来的,和田家有什么gān涉,你弄的清吗?”
吴大印说:“咱管不了那么多。咱凭力气吃饭,按收成批钱,他搅赖不了我。咱家里地少,又添了你后娘一口人,你经常出去工作,不能纺织,生计上也有些困难。咱家这么点地,够我种的?我闲着就难受。”
“那你还是和老常叔商议商议去。”chūn儿说。
找到老常,老常说:“可以办。这地的事,反正有鬼,慢慢咱会看出来。可是和老蒋搭伙,收成了,他不能让咱吃亏。现在政权在咱们手里,不怕他。”
吴大印就到地里栽瓜去了。大印是内行,甜瓜籽净找的谢花甜、铁皮沙、蛤蟆苏、白大碗。西瓜也是找的黑皮、huáng瓤、红子儿、又甜又耐旱的好种儿。养出了水芽,班排齐整的种到地里去。
吴大印在瓜园里工作。他种的瓜,像叫着号令一样,一齐生长。它们先钻出土来,迎着阳光张开两片娇嫩的牙瓣儿,像初生的婴儿,闭着眼睛寻找母亲刚刚突起的rǔ头。然后突然在一个夜晚,展开了头一个叶子。接着,几个叶子,成长着,圆全着,绿团团的罩在发散热气的地面上。又在一个夜晚,瓜秧一同伸出蔓儿,向一个方向舒展,长短是一个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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