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一段颇为艰苦的旅程,可他已吃了那么多苦,又怎会在意多吃几天?若说他介意,也是因为息大娘和毁诺城。那本是失意女子栖身的桃源,只因他带伤投奔,就落得个城破人亡。
息大娘当然不介意,唐晚词呢?秦晚晴呢?她们面上不说,心底难道对他没有微词?
唐、秦两人和雷卷、沈边儿在一起,应该平安逃出。铁手却和唐肯、穆鸠平等人同行,照顾这些武功较低微的人。这样一来,即使有人落在huáng金麟手里,其他人也可设法施救,不致被一网打尽。
他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急急然如漏网之鱼,眼睁睁看着前方山岗高耸,密林幽深,仍义无反顾地掠上盘山小路。这甚至不是譬喻,而是写实。他们的家都已没了,不知何时能够重建。此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走,走去青天寨,要皇帝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
两人轻功俱佳,一口气奔上山岗。息大娘微微喘息着,明眸一扫,又望一望天上乌云,云后模糊不清的月影,叹道:“这满天的云,究竟何时可以散开。”
戚少商道:“已经起风了,不用多久便可云散雨霁。”
息大娘正在拭抹发间水珠,发觉雨水连绵不断,只好颓然垂下手,道:“瞧,这里竟是黑风林,乱葬岗。”
月光黯淡,却不是漆黑一片。两人聚功双目,果然看到一个个无主坟头,森立于土丘之上,被黑黢黢的竹林掩映着。两三个坟头前,还立有破破烂烂的石碑,大半倾斜倒地,破损不堪,谁知道多久无人前来祭拜了。
另外一些连碑都没有,坟也不圆,更像随意堆出的土堆,无声地告诉行人过客,这里是孤魂野鬼长眠之地。
他们身后已经十分凄凉,仍没逃过盗墓贼的毒手。他们挖开墓xué,扒走尸体上的衣服,任凭雨水灌入半开的地dòng,将尸骨悉数泡在水中。几十年过去,尸骨腐朽不堪,生满了青苔小糙,看上去不但不吓人,反而极其凄凉惨淡。
戚少商走至地dòng前,向里一看,惨笑道:“你何必同qíng他们呢,也许你我死后,下场还不如这些可怜人。”
息红泪正蹙眉看着,听他语气凄淡,连忙将心思从死人放回他身上,劝道:“事qíng已有转机,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不放弃,早晚有一天,可以为你死去的兄弟报仇。”
他们走进竹林,翻过这片山岭,下山沿大路直走,再转几个弯,就可以赶到青天寨。山路固然难行,却难不住武林高手。
只是,他们能想到从小路走,别人自然也想的到。以刘独峰之智慧,若说想不到,才叫看轻了他。怕就怕来的不是刘独峰,而是比刘独峰更可怕的人。
息红泪秀眉始终未展,如雨中chūn山,看的人砰然心动。她安慰之后,又催促了戚少商几句,担心他俩行动太慢,最后被追兵察觉行踪,追赶上来。
他们说话时,黑云更深,雨意更浓,天上地下唯有雨丝轻拂竹林的声音,连蛙声、虫声一并不见了。值此断肠销魂夜,两人心qíng愈发沉重,仿佛无主荒坟上带着的凄清冷漠,已不知不觉侵入他们心田。
戚少商喟叹一声,道:“咱们走吧。”
不知何故,息大娘脸色苍白的不对劲,他的声音也不甚对劲,仔细一听,似乎比他平时说话声略高一点。但他心qíng起伏不定,声音略有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青龙剑不在腰间,不在背后。息红泪左袖短剑,右袖绳镖,眉梢眼角,尽是警惕神色。他们一同走至坟前,又一同举步离开。将近竹林时,戚少商忽地咦了一声,叫道:“鬼火?”
息红泪称这里为黑风林,只因细竹生长紧密,在晚上显的幽暗可怖。夜风穿林而入,摇动竹叶,发出鬼拍手般的哗哗声。天幕无星无月,地上孤坟林立,他们耳边哗啦作响,看着碧绿鬼火冉冉升起,均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骨骸曝于荒野,腐朽后,自然会产生绿幽幽的荧光。戚、息二人久经风雨,岂有不知之理?但雨夜忽现鬼火,大违常理,顿时令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怎么回事。
息红泪探手于袖,似乎想抽出短剑,又把它塞了回去,缓缓道:“不管它,先进去瞧瞧。”
她声音悦耳动听,语意沉静自然,可话音方落,竹林深处骤然传来细如游丝,哀如泣诉的诡异声音,似乎发自女子口中,细微至极,又无孔不入,丝丝缕缕钻入他们耳中,甩也甩不掉。奇异香气随声音出现,仿若兰花绽放,沁人心脾。
她愣了一愣,看戚少商时,但见戚少商面色遽变,目光亦有所动摇。
两人背后的坟头中,忽地滑出一个悄无声息的黑影。黑影一露面,立刻愈扩愈大,幽灵一样向前飘拂着,想要从后包住息红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声犹如从幽冥中传出,婉转低吟不绝。雨丝沾衣yù湿, 凄吟徘徊不去, 骤然将人带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乱葬岗、黑风林、地上乱坟, 仿佛化作地狱幻境,向人面门直bī而来。
他们为此意眩神迷时, 黑袍已贴近息大娘被雨水打湿的披风。
雨夜下,忽地剑光一闪,雪亮如闪电。剑光来自短剑, 短剑却作刀招。息大娘飞旋回身, 自袖中抽出短剑, 剑刃裂空而至,剑锋刺入黑袍, 割裂而下。短剑不住发出嗡嗡震鸣, 却势如破竹, 将这黑袍一分为二。但黑袍落地时, 短剑亦不堪重负,啪的一声断开。
此时, 戚少商面上忽地震了一震, 神色恢复如初。他方才心旌动摇, 只觉鬼音绕于耳旁, 怎么都无法置之不理, 心qíng也颇为烦躁。短剑割断黑袍后,那个神秘的声音忽然更响了,他却被剑光所慑, 急忙收敛心神,定神守一。
女子口吻凄恻缠绵,声音愈来愈尖利,犹如冤鬼化作厉鬼。竹叶摇动不绝,即便被雨水濡湿,同样簌簌作响着,迎接他们踏上huáng泉路。
息大娘的披风离开了她身体,霍然飞起,露出披风下一身劲装。披风和黑袍一样,张开至不能再开的极限,酷似一只展开双翼的巨大蝙蝠,乘夜色向前飘动滑行。
她面容没有丝毫改变,表qíng却颇为奇特,双眸中,更露出预料不及的动人神采。披风飘拂途中,林中鬼火不断向它汇聚,如同被光芒吸引的飞蛾,过不多时,鬼火粘满披风,倏然爆开,成为一团幽绿色的火焰。
火焰熊熊燃烧,气劲噼啪作响。鬼火上附着的内劲和披风相互冲突,最终把它撕为丝丝缕缕的布条,又被火焰焚尽,最终烧的什么都不剩。飞灰被雨丝打湿,随雨水溅落于地。
戚、息两人所在之处,竹子数量尚少,分布也较为稀疏,越往深处走,竹林越密不透风。息大娘伸出纤手,轻按身边青竹,试探竹子有没有可疑之处,同时开口道:“你是什么人?若不自报姓名,就做个真真正正的孤魂野鬼罢!”
女声不再浅吟低唱,语气既娇弱,又凄厉,“你左臂完好无损,你不是戚少商,你是什么人!”
黑袍毁去,里面的人竟毫发无伤。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人,是幽灵,是鬼魂,是传说中的元神出窍,形体一毁,元神便回归本体,继续装神弄鬼。然而,息红泪出剑如急电,裂袍如裂帛,它竟还能借此机会,发觉她身边的戚少商左臂仍在,武功眼力堪称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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