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这位“风雅君子”的行事方式,可以吓的人把昨天的晚饭吐出来。
文张见她迟迟不答,又笑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你私下是这个模样吗?”
苏夜笑道:“哎呀,我和师兄的名字,这辈子都分不开了,是吗?”
文张道:“你若觉得不高兴,那就最好不过了。”
苏夜道:“恰好相反,我对你依然很抱歉。其实,我很喜欢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这让我想起幼年时在小寒山上的生活。但我想你没兴趣听这些,所以最好言归正传。你明知我要你们的命,为啥还叫我过来,这可没什么好处。”
文张也咳嗽了起来,边咳边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苏夜道:“请讲。”
她目光清澈如水,锋锐如冰刃,投在文张脸上,清冷bī人,就像泉水滚过他的眉毛、眼角、胡须,把它们统统涤洗gān净了似的。她看见,文张狭长的双眼里,忽地爆发出奇异光彩,仿佛垂死之人终于找到了一根木头。与此同时,这种光彩中,还带着极为浓重的恶意。如果只看他的眼神,苏夜会觉得有陨石当空坠落,把她砸死在他面前。
文张的喘息和咳嗽终于停止了。他虚弱而疲惫,却无比清晰地道:“我有家人,我有儿子。他们都知道是你杀了我。我死后,你将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会为我报仇。”
苏夜将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应道:“尽管我想说你罪有应得,不是无辜受难,但这很公平。儿子要为父亲报仇,天经地义,不必看他父亲是不是个烂透了心肠的大恶人,是不是先去招惹别人,又被反杀。令郎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从此之后,我肯定惶惶不可终日,整天什么都不gān,提防着令郎的复仇。”
文张双眼紧盯着她,蓦地又说了一句毫不相gān的话,“我不信。”
苏夜笑道:“不信?”
文张道:“我不信你来自东海小岛,多年未履中原。我不信你没有江湖经验,一切只靠聪明才智。”
苏夜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笑着问道:“令郎的名讳?”
文张瞪视她半晌,泄气似的道:“罢了,你若是麻烦,也是苏梦枕的麻烦。小儿随汉,雪岸,随时恭聆候教。”
苏夜缓缓道:“文随汉,文雪岸。很好,大人请放心,我已牢牢记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苏夜久居江南,对汴梁朝廷命官所知有限。文张此人官路坎坷, 几降几升, 并非蔡京、童贯那等掌权重臣, 连升斗小民也有所耳闻。此事之前,她从未听说过他。
然而, 文张本人名气或者不够,文家却是个大家族,世世代代走科举为官之路。传至文张这一代, 比前几代更有起色, 有望出将入相。
他xing好渔色, 家中纳了七八个小妾,个个貌美如花, 享尽齐人之福。这群妻妾生有二十来个子女, 替他开枝散叶。文随汉正是文张的长子, 文雪岸则名不见经传, 似乎不是值得注意的人物。
文张将他与文随汉相提并论,必然对他抱有极大信心, 认定这两个儿子能为父报仇。由此可见, 文雪岸的实际武功恐怕远远胜过名气。
也许他正以另一个身份活动, 也许埋伏于某个江湖势力之中, 随时准备帮父亲建功立业。这是官府与江湖常用的伎俩, 即使是真,也不值得奇怪。
苏夜琢磨了几天,心想总要过一两个月, 人家才会找上门报仇,便暂且置之不理。她见过文张后,发觉再无理由留下,彻底抽身退步,辞别了殷乘风,自西北向东南而行,日夜兼程,返回京师。
她离去之时,戚少商、息红泪、雷卷等人仍逗留寨中,商量复仇大计。至此,苏夜已确信傅宗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派龙八太爷处置顾惜朝等人,实则暗中放他们一马,以免别人唇亡齿寒。但那几位聚在一起,报仇应该很容易,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戚少商考虑了两天,托叶愁红转告五湖龙王,说他仍然犹疑未决,有朝一日到了京城,再去请见她。苏夜听完,并不以为意,笑一笑就算了。她深知戚少商的为人,认为他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早晚有一天,他和她会再见面。
她离京时悄无声息,回京时亦轻骑简从,极为低调。两派人马一进城便即分开,疾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皇帝业已下旨,明示退让之意,旁人纵使不满,也不敢多此一举,引火烧身。这一路上,他们随时戒备,防止傅宗书收买武林人物,于半路截击报复,但直至开封府城门,仍未见到任何可疑角色。
暮chūn三月,江南糙长,塞北的雪却尚未化尽。开封府中chūn意渐浓,天上断云含雨,城畔细水浮花。花匠育出各色奇花,每日送入皇宫大内,以及达官贵人的府邸。青石路两旁,细柳亦垂下碧青丝绦,千树万株,将这座大宋都城妆点的郁郁葱葱。
苏夜纵马奔上天泉山,回头望一望汴梁城,只觉山上不似山下那么暖和,风中仍带凉意,让人神清气慡。官军撤去包围后,金风细雨楼的qíng报便畅通无阻。苏梦枕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她今日回来。她刚望见青白红huáng四座楼,便有楼中子弟迎上,请她直接前往青楼,面见苏公子。
qíng报既到,余无语被人收买之事,自然也瞒不过他。苏夜叹了口气,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人,笑道:“行啊,咱们走吧。”
她不愿搅入金风细雨楼的内务,在苏梦枕领她遍游四楼后,从未踏入青楼一步。但余无语身份非同小可,目标又是她。她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只得乖乖前来复命。
苏梦枕正坐在青楼正堂,一言不发地等着他们。除他之外,楼中重要人物竟一个不少,能出席的都来了,分坐于正堂两旁,同样默默无语。这些人表qíng极为凝重,连带杨无邪在内,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苏夜一进去,险些以为这是灵堂。她抬眼看去,好几张熟悉的面孔顿时跃入眼帘。薛西神尚在卧底,郭东神仍然任职于六分半堂,所以只有他们两人不在。
他们再加师无愧、余无语,就是苏梦枕最为信任的亲信心腹,金风细雨楼创帮元老,理论上,永远不该背叛楼子的人。
师无愧拎着余无语走进门,犹豫一下,把他扔在地上,什么都没说。刹那之间,坐着的人好像同时被触动了机关,齐齐看向这昔日的兄弟,表qíng愈发复杂。
苏夜对金风细雨楼多少有些感qíng。但这感qíng仅仅来自于苏梦枕,她既不贪图它的势力,也不羡慕它的成就。对她而言,它是苏梦枕呕心沥血,苦心发扬光大的基业,如此而已。倘若有一天,苏梦枕心xing大变,变成雷损或方应看那种人,它才会被十二连环坞列为吞并目标。
话虽如此,如今她身临其境,感受他们的痛心,以及痛心之下,因不愿相信而生的愤怒,不觉心有戚戚然。她扫视一圈,目光回到苏梦枕身上,笑道:“我回来了,幸不rǔ命。”
她只开口说了一句话,苏梦枕眼中的冰寒立时退去,现出些许暖意,淡淡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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