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提石之轩,心中难免浮现那个来去如鬼魅的白衣身影,也难免想到祝玉妍的打算。但梵清惠一开口,又把她微分的心神拉了回来。
这位玄门的最高领袖仿佛心有所感,叹道:“我并未想过,你居然不是中原人氏。你容貌之中,全然没有异族女子的特征。”
苏夜微笑道:“我说过,斋主请把我说的话当成故事,不必深究。其实我能理解斋主的心qíng,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认为一切都有终结之日。无论天地山河,日月星辰,抑或整个巨大宇宙,总会灰飞烟灭,与此相比,个人的生死成败实在微不足道。王朝更迭,亦是其中小小cha曲。但说来奇怪,我明知其中道理,却总是不忍心,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这应该就是宁散人觉察到的矛盾之处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她嗓音清脆娇嫩,咬字时带着独特感觉, 如同发号施令惯了, 一时间来不及放低身段似的, 令人觉得特别,还很想听下去。但这番慷慨陈词结束, 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又一次陷入沉默,耳边只能听到鸟鸣声。
苏夜来此之前,未曾想过可以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威胁梵清惠时, 任凭对方怎么清心寡yù, 气氛也难免僵硬。结果梵清惠反应十分平淡, 听完眼都不眨一下,径直问出其他问题。
而她自己, 一样拿出平和态度。梵清惠问什么, 她就答什么, 全无隐瞒之意。
若要追寻其中因由, 她也很难做出完整总结。方才她说同qíng梵清惠,为她难过, 仅是原因之一。沿此深挖下去, 她瞬间找到新发现, 那就是她们两个有着差不多的困扰。更准确地说, 这并非困扰, 而是在人世间遇上的无奈现实。
佛门弟子大多认为,ròu身无非暂时的皮囊,世界上一切存在都为幻象, 凡人生活在苦海之中。无论僧尼皈依哪一派,修佛的最终目的都是超脱幻象,归其本心,抵达苦海彼岸。慈航静斋奉佛法而行,对七qíng六yù自有别样看法。
然而,俗话说qíng关难过,心魔难除。想要超越世俗男女间的爱恋,建立纯粹jīng神连接,进入水rǔjiāo融的境界,又是谈何容易。
静斋创立数百年,历代弟子花费一生jīng力,试图勘破生死奥秘,走到最后一步的人却屈指可数。师妃暄成功完成历练,有幸成为其中一人;梵清惠则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苏夜偶尔qíng不自禁想,很多人视qíng爱为洪水猛shòu,毅然撒手,却换不来想要的结果,算不算凡世赋予修行者的讽刺结局?
以梵清惠为例,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彻底忘掉宋缺。与失身于石之轩的碧秀心相比,很难说谁失败的更惨一些。
这种矛盾映she到苏夜身上,就是她对武道的追求,以及对苏梦枕的难舍感qíng。差别在于,她从来没觉得两者之间存在冲突,反而相辅相成。当感qíng问题落到她头上,居然带给她巨大助益,从未让她裹足不前。
当然,道家理论与佛门亦有不少差异。自道教成形以来,没有真正排斥过男女qíngyù、yīn阳jiāo合。他们讲究天人合一,而非忘qíng绝yù,单看表面,也比佛门宽松许多。
苏夜见梵清惠苦笑,想到自身经历,顿时被她诱发qíng感共鸣,同时心中涌出一些疑惑,有种对方承受莫大痛苦,自己却轻松自如的不安感觉。
梵清惠凝神思索一阵,忽地叹道:“妃暄这次出山历练,未必能够如她所愿。”
苏夜淡然道:“她的目标倒很简单,无非是惩恶扬善,以手中宝剑斩妖除魔,与婠婠进行正邪间的决战,然后加速结束乱世。除此之外,应该还得经历感qíng难关,在体验男女间的相互吸引后,以大定力抛弃qíng爱,重新回山修道?”
梵清惠苦笑道:“正是如此。”
苏夜道:“你不用担心,妃暄是慈航静斋这几代以来,最出色的传人。她不但能够安然渡过所有难关,还能完好无损地折返静斋。继任斋主之后,她将练成剑典的最高境界——剑心通明,成就堪与地尼相提并论。”
她口气非常笃定,使得梵清惠惊讶起来,柔声道:“贫尼一向信任妃暄,却不敢如此铁口直断。希望此事如小姐所说。”
苏夜习惯xing地微微一笑,又笑道:“这是师妃暄的运气,却是她心仪对象的不幸。人家能想通还好,若想不通,难免纠结痛苦一生。静斋采取这样的历练方式,不觉得是对红尘中人不公吗?幸好徐子陵生xing淡泊,先修炼长生诀,又得佛门高人传授绝学,否则难保重演宋阀主与斋主你的经历。”
混江湖的人虽多,敢屡次提到宋缺的却不多。梵清惠神qíng不再波动,只无奈道:“小姐也有为子陵打抱不平的意思?”
苏夜笑道:“其实没有,只是难以理解这种方法而已。这样做,不论公平与否,成功的可能应当很低。我观察斋主言行举止,似乎未臻大圆满境界,只像一位历尽沧桑的禅师,对大部分事qíng都失去了兴趣。”
梵清惠道:“小姐说的不错。但时至如今,清惠能否上窥天道,早就不再重要了。我修行多年,虽无惊天动地的成就,至少不再在意所谓的‘境界’。我之所以在意宋缺,是因为我亏欠了他。即便到了今天,他仍然愿意为我着想,重视我的意见,怎能不令我心中抱愧。”
苏夜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来这里,并非为了评判静斋的做法。毕竟大道至简至易,通往它的路却琳琅满目。但斋主有否想过,也许存在更符合天道,更为顺其自然的路途?”
梵清惠含笑道:“这就是小姐与静斋的分歧了,亦是佛道两家的分歧。你所视为自然的东西,在佛门弟子眼中,无非镜花水月,刹那生灭,不存在自然与否的区别。噢,其实贫尼仍有一个带点冒犯的问题。”
苏夜失笑道:“我冒犯斋主这么多次,幸亏斋主不计较。这时才抛出冒犯xing的问题,已经算是客气的很,但说无妨。”
梵清惠手中始终持着佛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在这个时候,佛珠转动忽地停止,泄露出她内心的犹疑。
她静静看着苏夜,看着她玲珑娇美的容颜,不由想起了今生所见的许多人。
无论苏夜真实年纪如何,在别人看来,都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没成年的时候就这么美丽,长大后的姿色自不用说。自古至今,只要是这种等级的美女,都难以逃脱命运捉弄,更不可能完全避开qíng感的纷扰。
只不过,她年轻是年轻,武功却不输给当世大宗师。这让她不会那么容易受伤害,也不致沦为别人手里的筹码。
梵清惠想到这些事qíng时,保持多年的镜明心境亦产生涟漪。她很想知道她长大后的命运,以及什么样的人有资格与她纠缠。
苏夜正好奇梵清惠会问什么,马上就听她以温和的语气道:“小姐有否尝过qíng爱滋味,或者对任何人生出爱恋之心?”
话题从“你敢bī宋缺退隐就试试看”,发展到“你谈没谈过恋爱”,当真是跳跃xing的转折。可是,她们正好谈到修道人最难过的qíng关,不管梵清惠出于何等原因这么问,都十分合理。而苏夜对人家评头论足在先,这时自然不该隐瞒自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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