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头都不抬,随口道:“从来没有过不开心。”
第三百六十六章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被她堵了回去。正当她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 他忽然坚持说道:“不对, 你有。”
苏夜蓦地抬头, 深深看了他一眼。
除了苏梦枕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在意过她的qíng绪。她心qíng低落时, 极其容易影响别人,让人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庞大压力,所以其他人躲着她走还嫌来不及, 不会明知老虎发怒, 偏要上去捋一把虎须。
她希望保持一个公事公办的距离。但是, 苏梦枕简单而笃定地说了两句话,又使她心里生出一点暖意, 重新燃起与他深谈的渴望。
她叹了口气, 把笔挂回笔架上, 边挂边说:“我没有不开心, 我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qíng,我不可能不开心。我只是……经常焦虑不安。”
苏梦枕应该耐心等待, 要不然捧哏般反问一句“为什么”。可惜的是, 他从来不走寻常路。这时候, 他再度说出四个字, 轻轻点破了她最大的隐忧, “因为雷纯?”
苏夜目光闪烁不定,明明只映照出桌上的两盏灯,却像有万千寒星藏在她眼睛里。她没有一丝犹豫, 没有一丝尴尬,立刻承认道:“因为雷纯。”
苏梦枕这才闭住了嘴,一动不动坐着,静静听她往下说。
她说:“雷损死前,要你答应放过雷纯,不可为难或伤害她,同时又对她说出某个秘密,以备日后复仇之用。这要求绝不公平,可是你一口答应下来,比答应任何事都要快。”
苏梦枕扯动唇角,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苏夜淡淡道:“这并非机密要事,随便问就问得出来。毕竟……其实我不赞成你的做法,却理解你为啥这样做。然而,如今世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雷纯的野心已明摆在台面上。她不满足仅仅守护父亲的基业,而是要与群雄争锋,要一家独大,为此不惜向蔡党卖好,出人,出力,出计策,把杨无邪当作诱饵,bī我走进必死无疑的陷阱。”
她口气十分温柔平和,吐字慢而清晰,好像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不肯轻易出口,唯恐触及他内心最大的隐痛。但苏梦枕枯瘦的面容上,依旧笼罩了一层yīn影。一些因痛苦而生的线条陡然出现,又迅速消失。显然,他心底亦是波澜万丈,离平静足有十万八千里远。
她随后总结道:“假如说,你无论如何也不肯伤害她,那么她将是一个无法打败,无法抗衡的qiáng大对手,而你注定要被她害死,风雨楼注定会成为她取得蔡京宠信的筹码。”
她停顿了起码有三秒钟,旋即微微一笑,笑道:“我说完了。”
对苏梦枕来说,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任何人谈论雷纯,都是jīng神方面的折磨。不过他既然主动挑起话题,便会尽可能镇静地jiāo谈下去,直到解除苏夜的忧虑。
他迟疑着,忖思着,半天才选好解释的入手点,平静地道:“那时我已经杀了她爹爹,是我对不起她。何况她不会武功,难道我能狠心杀害一个手无缚jī之力的弱女子?即使雷损不求我,我也不会伤她。”
苏夜讥讽地一笑,“她爹爹也要杀你,她爹爹一直想杀你,最后技不如人,才不甘心地死在你的安排之下。你若被她爹爹杀了,她绝不会为你报仇。以后她杀了你,仍然没人为你报仇。”
她话说到半截,突然稍微抬高了声音。以她的修为,几乎不可能在说话中途心浮气躁。这表示她被某件事qíng激怒,竟到了难以自我控制的地步。
她说:“我去救你的时候,你在地道里面,努力爬向她住的踏雪寻梅阁。你去了,就会像杨无邪那样,被她下毒控制,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连条狗都不如。”
苏梦枕不说话,不作评论。他双手握在一起,不住用力,关节处已泛出白色。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没办法反驳。
苏夜冷笑道:“我去问过温晚,那是温家人制的毒。十有八九,制毒者已被杀人灭口。她是世上唯一拥有解药的人,她绝不会把解药给你。我太了解你了,苏梦枕。你一向心高气傲,绝不肯乖乖当一条听话的狗。如果注定解不了毒,你宁可举刀自尽,也不会听从她的命令。”
苏梦枕不再看她,只皱眉盯着灯焰,似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他捂着唇,却没咳嗽,只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说:“不错,我宁可自行结束生命。没有人可以把我当成傀儡,通过我,控制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你总算明白了,是不是?杨无邪刺了我两刀,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我竟然自此一蹶不振,甚至扬言不再管白愁飞。王小石、戚少商他们不理解,无qíng、铁手他们不理解。你呢?你能否理解我的心qíng?”
苏梦枕的视线游移了,重新回到她这里。他眼角、唇边的深邃线条早已不见,眼底的苦痛却未稍减。他点一点头,冷冷说:“我当众许诺放过雷纯,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六分半堂韬光养晦,养jīng蓄锐,日日伺机而动。若非你武功超出他们预计,你不会活着回来。你死了,六分半堂将以此事为契机,一鸣惊人,重拾雷损在时的无上地位。”
他说话同样很慢,很清楚,从不讳言矫饰。这种做法,如同他正在镇静坚定地,一块一块剜出伤口附近烂掉的血ròu。
他的声音平板无起伏,从容说出她当时的想法,“你发现,我答应放过的那位弱小女子,继雷损之后,再度成为不可忽视的qiáng敌。你对我极其失望,你认为我是个凭一己之好恶,随意饶恕对手的人。你认为我已不适合活在这个江湖里,你担心我重蹈覆辙,心软放过白愁飞。”
苏夜口吻比冰雪还冷,“是。”
她内心深处,始终残留着一缕忧怖。雷纯训练杨无邪,是训练他一听她唱歌,立即bào起刺杀黑衣人。她人不在佛堂,只能用这种方法区别刺杀目标。如果她用相同的手法训练苏梦枕……她看惯了血淋淋的场景,却想都不敢想他会有的心qíng。
她走之后,倘若苏梦枕无力摆脱这种思慕,说不定哪一天,他当真会落进雷纯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此,她不仅失望,而且心灰意冷。她自觉在qiáng烈的爱意面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十分渺小。
苏梦枕轻咳几声,在发展成剧烈咳嗽之前,及时拿起茶杯喝下几口水。他俩谁也不看谁,虽然直言相对,却各怀心事,说的同时亦在思考,均盼望能够一举解决问题。
他咽下茶水,也理顺了思路,轻声慨叹道:“你……你那时不在场,雷损死时,雷姑娘真的十分可怜。她毫无自保能力,雷损一去,她在世上无亲无故,没准就要看他人脸色,挣扎求存。”
苏夜笑道:“是吗?据我所知,连低首神龙那等人物,也需要看她的脸色呢。”
苏梦枕不理她的奚落,苦笑道:“我怎会猜到狄飞惊待她推心置腹,死心塌地?她接任总堂主的位置时,我亦惊讶到极点,但那已经是六分半堂的内部事务,我无力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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