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他如实相告,苏夜反而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清是好气多,还是好笑多,寒声道:“依我看,你练不练那忍rǔ神功啊,那山字经啊,都没啥区别。你因练功而xingqíng大变,却很懂谁会手下留qíng,谁不会。你两个师兄再三容忍,处处避免与你硬碰,其他人可不会纵容你。由此看来,你终究是个聪明人。”
元十三限双眉竖起,刀疤亦跟着上耸。他马上就要勃然大怒,硬是压住脾气,沉声道:“你年纪轻轻,武功高,容貌美,自然时常被人捧在掌心,不懂他人的苦痛和困境。倘若有朝一日,你也爱上倾心于他人的男子,自会明白今日之谬误。”
苏夜嗤笑道:“我的确不懂。不过,我懂不懂并非问题所在。”
这是她平生头一次,和这位传奇人物对面jiāo谈,却一刻比一刻失望。忽然之间,她站起身,再度回身望着滔滔江水,不再看元十三限,冷冰冰地道:“你赶紧走吧。我寄希望于你能帮我,是我的错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也没兴趣与你决战。你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她救下元十三限,既是一时冲动,也是基于一个大胆的想法。元十三限直来直去,为人酷似他的箭法,一往无前,决不退缩。因此,她从这场围攻中,看出了一丝可趁之机。谁想元十三限已经变了,公然表示“不想作对”,使她大失所望。
他的转变,好像正是这个江湖的写照。恶人顺风顺水,好人四处碰壁。依常理而言,他应当怒不可遏,再度展开报复,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蔡党中人头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肯按套路出牌。
到了这一刻,她也只能大骂老天无眼,并继续接受孤军奋战的现实。
然而,元十三限并不起身,更未赶紧离开。正当她以为,他要一怒拔箭,维护自身尊严的时候,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先告诉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苏夜冷笑道:“帮忙对付一个人。”
“谁?”
“那人比蔡京更难对付,据说天上地下,无人能够拘束羁留他。”
“谁?”
“当世第一巨侠,天下第一高手,方歌吟。”
她语气如冰似雪,且带着类似金属震动的颤音,仿佛是从牙fèng里挤出这个名字的。元十三限脸色遽变,神qíng讶然,不可置信地道:“方歌吟?”
方歌吟的威名,直追不世大侠萧秋水,已成江湖传奇。他不受皇帝封赏,挂冠归去,更是成就了一世的清誉。神通侯方应看地位超然,八面玲珑,广受朝臣尊重,至少有一半来自于他的名声庇佑。他武功惊天动地,人望还要胜似武功。纵然狂妄如元十三限,高傲如关七,也不敢轻言挑战他。
但是,此时此地,苏夜眺望huáng河东流,突如其来就通知元十三限:她想约他对付方歌吟。
元十三限呼吸一滞,心也随之乱了,随即进入深一声,浅一声的阶段。他并不怀疑她的决心,也不认为她故意说大话吓唬他。可她为何要这么做?如今无人不知,黑衣人选择维护苏梦枕,敌对太师府,明明是方歌吟所属的侠义道一边,怎会骤然反复?
他心念电转,转了起码十七八个弯,仍觉扑朔迷离,不可思议。奇怪的是,在听到这项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后,他的心思居然沉淀下来,慢慢理出了一个头绪,出现摆脱过往yīn影,专注眼下要事的趋势。
刹那间,他一下子活了过来。他感到依然有人需要他,依然有人看中他的能力。他不再是废人和失败者,而是值得利用的人物。
他开口提问,脸上惊容犹存。他问:“你想取方歌吟而代之?”
苏夜笑道:“绝对不想。”
“那你……”
除了类似理由,他再也想不出合理的原因,只好缄口结舌。苏夜注目江上船只,漫不经心地道:“你不用管这么多,只需回答我,你到底敢是不敢。你敢,我就把你当做我用得到的一支力量。你若不敢,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不知过了多久,元十三限蓦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他吐字时的模样,犹如把心里千斤重担也吐了出去。接下来的话,他说得流畅多了,“即便你别有用心,那也无所谓。不过,我受伤已久,中毒已深,武功至多只有以往的一半,可能此生都不能恢复。”
苏夜淡然道:“那也无妨。听你的意思,你想先去养伤驱毒?”
元十三限长出一口气,颔首道:“不错。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你不必担心,也不用怀疑我。我会告知你去哪里找我,以及……我有一件要紧大事,想托付给你处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元十三限失踪的当天晚上,金风细雨楼举办冬至夜宴。
很多人认为, 鉴于白愁飞在上一个冬至, 安排多名亲信, 演了一出污蔑苏梦枕的好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后,不会再有兴趣举办这种宴席。
但他们想错了。
至少从表面上看, 苏梦枕丝毫不以为意,全程云淡风轻,以前是什么模样, 现在仍然是, 好像不会为他人改变。由此可知, 他依旧喜欢独处,讨厌热闹, 之所以愿意赴宴, 只因需要履行身为楼主的责任。
他并非那种平易近人, 喜爱与众多下属共度佳节的领袖, 但这绝不会损害他的威望。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苏梦枕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孤高自许, 同时拥有无与伦比的超凡魅力。
值此时节, 白玉塔已经重新建成, 被四座高楼围护在中间。它通体洁白无瑕, 与过去那座一模一样,像根光滑的象牙,拔地而起, 直刺天穹,只是少了岁月在楼体上雕琢出的痕迹。塔中各处陈设,亦尽可能地仿照了以前的格局。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多了一座盘旋而上的坡道。
如今,苏梦枕经常使用轮椅。以他的身体状况,想登上七层楼梯,并非很容易的任务。他回到象牙塔后,每次均独自一人,缓缓转动椅轮,慢悠悠地爬升至玉塔最高层,再转进他的卧房。
过去侍奉他的“苏氏三杰”,一人被白愁飞收买,两人遭暗算而死。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他不再从苏氏宗族里招募人手,同意了颜鹤发的请求,让他和朱小腰接手此事,管理他每日服用的汤药。
一番大动乱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亲近的人马。但除了杨无邪之外,再也没有从苏遮幕时代起,陪伴辅佐他的楼内元老。
他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年纪老迈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更像老人。这并非是说他失去锐气,不思进取,放弃把握仅剩的生命,而是更频繁地想起往事,怀念死去的兄弟。
莫北神投靠雷纯后,自此销声匿迹,从不在公共场合出头,可能是羞于见人,尤其是见楼子里的熟人。他应该去把他找出来,杀了他以儆效尤。但现在,他回忆这桩背叛时,赫然发觉心里的伤感和无奈,压倒xing地战胜了愤怒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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