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下了第一场雪,汴梁城的雪就络绎不绝,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动辄堆起一尺多厚的积雪,令小门小户的百姓十分烦恼。冬天日升迟,日落早,他醒的时候,天还没亮。此时天空亮倒是亮了,却只绽出一重轻淡的微光,像是藏在被子后面的一盏灯火。
外面正在下雪,大雪。雪片足有一个指节那么长,洁白轻盈,宛如当空撒下的鹅毛。下雪期间,天气通常不太冷,却足以加重他的病qíng,使他咳嗽得愈发厉害。尽管如此,他仍喜欢冬天,像喜欢其他季节般喜欢它。
冬日清晨说不上万籁俱寂,倒也格外宁静。他支起离他最近的窗户,往外望去,依稀看见远处青山业已白头,近处更是琼楼玉阁,被铺天盖地的雪白统治。寒风扑面而来,冲淡了象牙塔中的温暖,令他感到清凉舒适。
他凭窗远眺时,神色相当平静,隐隐透出罕见的愉悦。仅凭这些蛛丝马迹,外人仍然看不穿他的心,只能看出他很高兴,同时不由自主,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关上窗,回过头,用一种极为罕见的、满怀深qíng的目光,凝视chuáng上的人。
苏夜一动不动,卧在棉被里,仿佛好梦正酣。她一头青丝散落满chuáng,发丝乌黑发亮,与她浓密的睫毛相互呼应。苏梦枕珍而重之的“梦枕”,正被她枕在脑袋下方,全然不嫌它太过坚硬。半截碧绿的枕身从她头发里探出,像妆点在发间的首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容貌都无可挑剔;无论用哪种美好的东西形容她,都不算过分。她自身具有的魅力已能诱人折腰,再配合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睥睨当世的武功,共同jiāo织出无法抵御的诱惑。
事qíng已经发生,木已成舟。她不仅用言语,而且以行动证明她深爱着他。可他从梦中苏醒后,还是时时出神,难以相信自己有这么幸运。面对王小石,他能够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当老大,谁当老大”;面对苏夜,他的信心忽然消散无踪,哪怕她就在身边,也觉得不够踏实。
昨天晚上,苏夜故技重施,溜到风雨楼和他相见。用她的话说,叫作“jiāo流qíng报和感qíng”。他们说到了戚少商和雷卷。他问,为啥他们进京之后,选择帮他而不是她。她回答,前几天她表现的太不像话了。
她邀请戚少商在先,但她看好苏、戚、王三人的组合,总想把他推荐到金风细雨楼,外加经常和他一起行动的雷卷。遗憾的是,她不可能在这时候泄密,只好将计就计,大言不惭地抒发了一通歪理。
如她所料,雷卷对她的印象瞬间跌至谷底,压根无意迎合她的作风,更不用提帮她做事。戚少商亦相当失望,想为她辩护亦找不到理由,遂装作不记得她的邀约,gān脆利落地向她告辞。
于是没过多久,王小石便见到了他们。双方相处异常投契,就像天雷遇上地火。在他力邀之下,戚少商已住到天泉山的楼子里。可惜他们本事有限,未能察觉苏夜到访,不然的话,恐怕会当场把下巴砸在地面上。
此后,两人又谈起方应看,均同意方应看长相有多么英俊,为人就有多么不可信,信任他,还不如去信任米公公或傅宗书。苏梦枕亦认可苏夜的看法,认为他有意说服她,催促她接受雷损的示弱,不去彻底铲除六分半堂。他究竟愿意为这事出多少力,是他的问题。苏夜只需选择接受或不接受,多想亦无益处。
要说的话再多,也有说完之时。再然后,苏夜居然没有走,居然决定留宿金风细雨楼,留宿在他卧室里。她态度坦率自然,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苏梦枕,他绝不会拒绝,也绝不想拒绝,只点了一下头,藏起内心的忐忑和喜悦。
那时他外表平静,心里却很紧张,一紧张就开始说话。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他都说了。幸好一夜过去,他已恢复如昔,恢复到多年前、两年前、一年前及最近和她的正常相处中。她曾经离开很久,到了眼下,又像从未离开过。归根究底,她永远都是他的师妹,占据着无可取代的地位。
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遗憾。命运把从他这里拿走的,又一样一样还给了他,所以他心满意足,意气风发,深觉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就连裹挟着飞雪的寒风,都变的十分可爱。
他盯着她看,看着看着,脸上便浮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苏夜正在装睡。他醒的一刻,她一定会醒,那时不醒,开窗时也会醒。她继承了小寒山上的习惯,明明醒了,却拒绝起chuáng,非到拖无可拖,赖无可赖,才无可奈何地爬起身。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chuáng边,轻推她一下,问道:“和我一起练刀吧?”
苏夜还没睁开眼睛,就忍不住笑了。她想都不想,答道:“我不去。你为啥这么讨厌睡觉?”
第五百四十四章
苏梦枕一边说,一边倾身向前, 凑近chuáng头, 去摸他的红袖刀。这把刀向来威震江湖, 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昨夜却失去了往日风光, 一直安静地躺在他枕头底下。
然而,他竟摸了个空,它竟忽然不见了, 而苏夜已经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十分纯粹, 带着一点点的、接近看不出的狡狯, 也带着稍微明显一些、仍然细微至难以察觉的慵懒。不问可知,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 她偷偷藏起了它。
苏梦枕一愣, 下意识问道:“我的刀呢?”
苏夜连眼都懒得睁, 懒洋洋地笑道:“你猜吧。给你十次机会。”
苏梦枕再次一愣, 无奈地道:“你已不是小孩子,还不愿清晨早起吗?”
其实若gān年前, 苏夜问过同一个问题。那时她还很年幼, 至少外表很年幼。她长期保留着前世的习惯, 准确地说, 前世的坏习惯, 喜欢晚上活动而非清晨。因此,苏梦枕一叫她起chuáng,她便老大不qíng愿, 在chuáng上磨蹭良久,才无可奈何屈服于师兄的威严。
后来她忍不住,终于问道:“你们为啥这么讨厌睡觉?”
她只是随口抱怨,本没指望得到能够说服她的回答。但苏梦枕想都不想,立即答道:“以后我总有一睡不起的一天,何必làng费大好时光。”
他说完,平静地看着苏夜,用眼神示意她听话。苏夜皱着一张小脸,不太平静地看着他,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总是乖乖起身、乖乖走出房门、乖乖和他去练刀。
如今事过境迁,人还是那个人,人的境况却发生了极大改变。于是,她不再体谅苏梦枕的心qíng,先送上满足的微笑,活像偷吃成功的老鼠,之后才振振有词地说:“你已不是小孩子,还不愿离开象牙塔,做一位平易近人的楼主吗?”
“我刀法练到这么高,难道还不能随心所yù,”她言论的无耻程度,也堪与偷东西的老鼠相提并论,“难道还必须早起练刀?而且我叫苏夜,不叫苏日,证明我适合在夜里做事。”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双眼已全然睁开。那是一双异常明亮,异常幽深的眼睛,不懵懂更不迷糊,在玉枕附近顾盼生辉,像夜幕上镶嵌的星子似的,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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