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了。
他活着,总能影响那个耳朵软又任xing的皇帝,给十二连环坞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与方应看同生共死,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断掉了有桥集团的绝大部分后路。
皇城里依附他的太监內侍,被方应看收买拉拢的人马,几无可能代替他们。别说兴风作làng,连独善其身也未必做得到。有桥集团,本就是以米有桥为皮,以方应看为骨的集团。他们一去,其余人等大约只能徒唤奈何。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的人已倒下。同一瞬间,苏夜发出一声若有若无,如释重负的叹息。
第五百六十七章
她的头也微微垂了下去,目光落在米有桥脸上, 便停留在那里。
那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 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又好像空空茫茫。别说其他人,就算她自己, 也有些不相信这位大内总管、武学宗师、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就此成为历史。要知道,连蔡京都得讨好他,年年送他数以万计的金银, 才敢在关键时刻向他打听宫廷中的动向。
别人拥有的优势, 他照样可以有, 他拥有的优势却近乎独一无二。但命运就是如此无qíng,这一次偏偏选择了捉弄他。也许昨夜他还在谦和地笑着, 与方应看合计这步棋究竟该不该走, 今夜就被迫躺在一个并不体面的地方, 被人一眼接一眼地瞟视。
是的, 瞟视,因为从下方she来的无数视线, 聚焦点永远是苏夜而不是他。
苏夜面无表qíng, 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看得专注极了, 仿佛害怕米有桥下一秒就重新跳起来, 继续用朝天一棍找她拼命似的。尤其那根空心长棍并未折断或损毁, 就cha在她左侧不远的地方,仍保持着刺向苍穹的架势,气魄一如既往。
然而, 它将一直保持那个架势,再也没有人会拿起它。
这一刻,苏夜身上那股虚无缥缈的气质更加浓烈,让人觉得她随时都能隐入风雪,飘然而去。比起有血有ròu的活人,此时的她更像飘雪凝结出的人形。
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感染了所有人。无论武功高低,人人都呆望着她,心里若明若暗,产生身在梦中的感觉。如果是梦,为何至此还不醒?如果不是,为何如梦似幻,明明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那么的不真实?
米有桥倒地时,红袖刀那美丽的风华已逐渐bī近方应看,枪锋血光已逐渐湮灭在刀影之中。不难看出局面乃是苏梦枕占优,但还需要一段时间方能走到终局。
苏、方两人并非五湖龙王。他们jiāo手速度奇快,出招犀利绝伦,却始终存在旁人cha手的空隙。十二连环坞中人理应一拥而上,尽早结束这场激战。但苏夜不动,除她之外的人便莫名其妙地不想动,中了邪般,愣愣地盯着她看,不知何时才能醒悟过来。
所幸她无意让他们等太久。
北风呼啸而过,再次卷起漫天雪尘,把积雪从地面一直撮弄到废墟上空,气势汹汹地chuī向远方。与此同时,苏夜握刀的右手向后一摆。
这一摆看似随意,没用多少力气,但众人竟看不清夜刀真身,仅见一道黑色流光破空而至,快的难以形容,就像忽然出现在方应看背后,而非被人掷出。好巧不巧,方应看正在后退,刚好把后背送到了刀锋正前方。
即使把他替换为方歌吟,想在对决苏梦枕的同时,接下或躲开从后袭来的这一刀,也绝不容易。刀尖触及背后肌肤时,方应看恍然惊觉,两颊蓦地一片惨白。
那道流光穿透他前胸后背,飞出数十丈,力道兀自未衰,穿透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松树,无可奈何地钉入树后山石,仅露出半寸长短的刀柄。
本来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刹那间面如白纸,白里透青,堪比重病时的苏梦枕。他甚至未能感到疼痛,只觉一股刻骨铭心的冰寒发自胸口,蔓延全身,似乎把肌ròu骨骼都冻透了,冷的无法忍受。冷到忍无可忍,反而涌出一阵无可抵御的倦意,使他既满心冰凉,又很想躺卧在地,尽qíng睡上一觉。
绯红的刀影忽然消失,带走了它绽放出的万种风qíng。方应看黑亮的眼珠一转,见苏梦枕已收刀退开,正冷冷望过来,冷淡之余,竟有三分难以忽略的怜悯。
——他在怜悯我吗?
方应看一边猜疑,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只看了一眼,唇边立即浮现一抹微笑,然后抬头转身,迎上苏夜那双深沉、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抬头仰视,苏夜却是自上而下地俯瞰。两个人都在笑,笑容都异常动人,可笑容中的意味截然不同。
出乎意料的是,大限将至之时,他竟只有不甘和失落,无愤恨亦无恐惧。一个输光身家的赌徒,无非是起身离场而已。
冷,实在太冷了。寒风从他胸前伤口chuī进去,散入他四肢百骸,使他想动也不能动。忽然之间,他忘了义父方歌吟、义母桑小娥,也忘了神通侯府和有桥集团,只依稀记起,他必须要踏上漫长而艰险的路途,方能抵达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哪里,对他有何种意义,他却一点都不记得。于是,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之后,他肯定能想起来的……
米有桥仰天向后倒下,方应看也一样。神枪落地,血剑未出,两柄神兵尚在,主人却先一步黯然离世。另一个世界的他死不瞑目,这里的他也不肯闭上双眼。他面朝夜空,眼中光芒缓缓消逝,最后变的呆滞无神,显然生机已绝。他们两人,到死都不曾说一句话。
苏夜并未对着他的尸体叹息,仅是摇摇头,微微一笑,一晃身便跃下了废墟,柔声道:“该gān什么就去gān吧,已经完事了。”
她说话声音柔缓平静,显见一直心平气和,不以方应看和米有桥之死为意。随着这句话,如痴如醉的人们突然惊醒,面面相觑后,迅速遵照她的吩咐行动,着手收拾残局,清理庭院,在那堆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料底下寻找活人。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尽可能活得好。
温子平心中怅然若失,像是读完了一篇无比jīng彩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与他想象中不甚相同,可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结局。他知道,方、米两人的篇章已然收尾,别人的却可能刚刚开始,所以他犹豫一下,迈步走向苏夜,想要打听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qíng。
苏夜正在和苏梦枕说话,看见他近前,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请他退开、离去,却也没有招呼他的意思。
她说:“我现在进宫,这里jiāo给你和落雁。”
苏梦枕道:“好。”
苏夜道:“你放心,金风细雨楼绝对不会有事。”
苏梦枕笑道:“好。”
温子平从未听过如此温和的一个好字,而这个字居然是出自苏梦枕口中。他的好奇变成了惊讶,紧张变成了诧异。但此时此地,哪有他cha嘴的时机?
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亦围拢过来,均一言不发,满脸如释重负。她们事先明白会发生什么,也就无需多嘴。此外,今夜之事尚未完全结束,明天将会如何,要看苏夜进宫后的结果。不过她们毕竟不是外人,有话想说就立刻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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