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是不是也很想忘记他?”陆荧微笑,“我同你一路走过来,看着你那副样子,先前我还想不明白,如今所有的事qíng连在一起,我总算想通了,你一定很在意他,是不是?”
他满意地看见陆明烛低下了头。即将日出了,遥远的天际青灰色的山脊后面,开始泛出一点点浅淡的鱼肚白。冷的风chuī起来,将陆明烛那栗色的长卷发chuī得纷纷扬扬,他低着头,陆荧看不清他的神qíng。
“别这么消沉。我没说什么。至多只是将我知道的这些,告诉法王罢了。你放心,刚才对你所说,不过是我的猜测,我可没有添油加醋。”陆荧歪头看着他,语气里甚至带有几分愉悦,“至于法王是否上报教主,教主是否派人去彻查,就看你的造化了……你这人处处退让,步步小心,断然没想过自己有这一天,是不是?你忘记他是枫叶泽里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是不是?啧,我猜,他是给那个唐门弟子寻仇来了——你现在是不是希望能像当初一样,忘记他?”他说着说着,语气已经开始转为嫌弃,“陆明烛,以我对你的了解,跟自己人对着gān,你从来都很擅长;原谅敌人,放走他们,你更是擅长;若是我猜得都没错——你恨不恨那个叶锦城?恨不恨?一定是不恨的吧!”
他说着大笑起来,随即走上前去,用靴尖勾了陆明烛一下。陆明烛本来跪了许久,腰痛得快要支持不住,此时被他用足尖一带,腰上失了力气,不由自主地往一边软倒,整个人跪坐下去。那被风chuī得不住飞飘的栗色卷发将他脸上的神qíng统统挡住,天还没有亮,火盘中的火光跃动不止,他的神qíng陆荧看不清。
陆明烛侧着身子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撑住冰凉的地面,另一只手却慢慢地抬起来,将那些挡住脸颊的头发撩开,拨到身后去。他抬起头望着陆荧,西沉的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照不进眼底,他眼底一片深黑,那神qíng在朦胧的火光和月色下显得有些奇异。他太沉默了,陆荧觉得不对,在往日,无论是在枫华谷,还是后来在长安,陆明烛再怎么温和到让他看不惯,却也终究是会同他争辩的。可现下他这沉默太久,非同一般,似乎他说的所有话都石沉大海。
“我……”
陆明烛的声音嘶哑,他的喉咙受过伤,声音就变成了这样,如今似乎要格外沙哑些,圣墓山上的风大,那低沉的一个字,被风一chuī,就四分五裂了。
“我……”
无尽的往事翻涌上来。他和同门离开家乡,跟随长老们来到中原。在这些年月里,他跟随法王与长老,四处走动,去过许多地方,见证过圣火燎原之势,伴随这些而来的,还有疲倦、劳累、伤病,流言蜚语,唇枪舌剑,白日里努力奔波,夜晚只有孤寂无边。家乡虽然贫瘠,可是远离之后,就在心中成为最美的绿洲。可家乡遥不可及,他只能努力攀援,他对师妹说过,要争,不争,就没有出路。他争取过,有人与他不和,有人嘲笑讥讽,有人排挤中伤。这些都不要紧,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人生来孤寂,安然走过这些岁月,便已经是明尊眷顾,虽然要争,可是明尊慈悲,怜悯世人,何必事事都赶尽杀绝。与人为善便是积累因缘,终究会找到有qíng人,驱逐孤寂,一生相伴。可终究天意如刀,也许是他命中早就该有此一劫,他倒是很乐意如同陆荧所说,不记,不恨,可无论是从中原仓惶逃命,半生努力付诸东流,还是大光明寺qíng人反目,字字诛心,都太残忍,太出乎意料,事到如今,他怎么能不恨?
“我……哈……哈、哈哈……”他抬起头来,盯住陆荧,他想说话,却终于只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笑声,那些笑声低沉、像是哽咽一般从胸腔处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支离破碎地四散在夜风里。他想停下来,那些笑声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般,争先恐后地奔涌上来。陆明烛双手撑地,那大笑一旦开始,就再也止不住,他不能抑制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声嘶力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我——我……哈、哈哈哈!”他知道自己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因大笑而颤抖着,却根本停不下来,也不想试图阻止,他抬头看着陆荧,后者脸上已经露出困惑的神qíng,似乎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我……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恨?我怎么不恨!一年了,快要一年了……哈……哈哈……叶锦城,我恨不得将他亲手了结,挫骨扬灰!这一路过来……明灯,清霜——”他大笑着抬起手来,指着陆荧,“多少次,多少个晚上,看着他们睡得毫无防备,我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笑,又像是哭,“反正一直要走,还不知道要走多久,能不能活着回家——就算活着回家,又有什么用?他们那样天真,那样蠢,比我还蠢,”他说着盯住陆荧,用手在胸口用力捶打,“就算活着回家,哈哈……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样蠢,到头来还不是要遭人欺骗,遭人欺骗,还不是要伤心yù绝;就算不遭人欺骗,只要是人,就都会骗人,只要活着,就都会骗人……到头来害人害己,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gān净,一了百了……死在哪里,不都是死?我恨不得再也不要受这些苦难,回什么圣墓山……回什么圣墓山?!我恨……我恨不得……”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像是钝重的刀片刮擦粗砺岩石,凄厉尖锐,叫人毛骨悚然,“我恨不得杀掉所有人,质疑我、嘲笑我、欺骗我、排挤我的人,管他是恶意中伤,还是无意伤我的人……我恨不得……我恨不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痉挛起来,一阵阵地咳嗽,他很清楚地知道,无数恶毒的言辞,像是自己有了意志一般涌出嘴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也不想再阻止,多年来的孤寂、委屈,仿佛再也不堪忍受胸中这么点狭小的空间,纷纷奔涌而出,寻找更为广阔的栖身之所。
是啊!是啊!胸中到底就只有这么小小一隅,能装下多少委屈与怨恨呢?
他听不见风声了,更听不见陆荧低沉而惊讶的叫声,听不见守卫弟子来回纷乱的脚步声,他只能听见那些恶毒的言辞,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更像是多年来他听到的、那些针对他的、如芒在背的话,它们纷纷扰扰,在周遭散成一片嘈杂的轰响,还有尖声的叫嚷,遥远,似乎又极近,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发出的。
有人一左一右用力架起他,他疯了似的开始挣扎,听见纷乱的脚步和叫嚷声。他听见有个声音,大声叫嚷,似乎是在下令。
“带他下去,法王有令,陆明烛通敌泄密,先收押无明地狱,思过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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