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霖愣在那里,有些发怔地隔着枝叶瞧着叶锦城。叶锦城自顾自地将那千机匣的图纸卷起来,然后重新在凉榻上坐下了。唐天霖看见他油尽灯枯的脸——那眉眼依旧俊秀年轻,可神qíng气色,却显出无比的憔悴与茫然。叶锦城正盯着那图纸发怔,就听见屋子的门一响,是个小丫鬟,端着一盆水走进院子里来。
“少爷,来洗头发。”小姑娘脆生生地说了一句,将水搁在凉榻边的架子上。叶锦城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顺从地应了一声。那小姑娘将东西安置好,过来为叶锦城解开头发。那白色的头发已经很长,即使他坐在那里,一解下来,也铺散得到处都是。
“……明烛呢?”唐天霖听见叶锦城突然这样问。
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与此同时心中翻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那边小丫鬟竟然毫不惊诧,只是一面将叶锦城的头发摆弄顺畅,一面笑道:“陆公子出门有事,过几日就回来。”
叶锦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却又好像是信了,只是顺从地躺下。小姑娘拿着他的头发浸在水中,轻轻搓揉。那些白色的头发浸在水中,像活了一样飘动起来,唐天霖一瞬间觉得极其扎眼,一种格外酸涩的感觉从心底里涌上来。
“他去哪儿了……”叶锦城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要坐起来,那小姑娘只是按住他,仍旧笑着道:“陆公子去长安了,少爷又忘了。”
“是么……”叶锦城疑惑地低声自语,倒是又乖乖地躺下。初夏的晚风chuī来,海棠树的枝叶带着清香沙沙作响。周围一切都很是安静,只有随着小姑娘手下动作的清泠水声。叶锦城脸上的神qíng很是茫然,眼睛半合着不知道看向哪里,似乎早就神游天外,想着谁也不知道的心思。小姑娘神色安静,将他一头长发都洗过一遍,拧gān了去换水。
叶锦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唐天霖看见他的神色渐渐变了。那眉尖紧紧地蹙起来,显着悲戚的神色,他眨了一下眼睛,眼角突然滑落下泪珠来,那些眼泪连续不断,因为仰卧的姿势,从两侧眼角不住地滚落下去。他哭得悄无声息,也没有激烈的动作,甚至都不懂得抬手去擦,更像是仿佛意识不到自己在哭。唐天霖看得心中郁结,冷静淡漠如他,此时竟然也觉得焦躁不安,恨不得下去给他擦gān了。
一时那小姑娘换了水回来,走到一旁,瞧了叶锦城一眼。令唐天霖惊讶的是,她也不出声安慰,只是走到叶锦城身边,拿起他一只手来,从他衣袖里掏出手帕,为叶锦城擦去脸上泪水。那些泪水越擦越多,叶锦城似乎反应过来一点,自己伸手接了过去,那小姑娘也就顺从地住了手,重新走到他后面,将他头发浸在水中洗过第二次。
“少爷,”她的声音笑盈盈的,“水凉么?”
唐天霖看着她的笑脸,陡然觉得一阵从心底里发出的深深寒意。这种寒意从心口最深处蔓延着爬出来,如蚁附骨走到指尖。那小姑娘固然是笑着的——可唐天霖看得出,她那种神色,是一种全然无谓的笑意。
人看见旁人哭泣,或是好奇,或是鄙夷,或是同qíng怜悯,或是暗暗观察,或是上前安慰,千般反应,唯独不该是这种。唐天霖看得出来,这流泪已经对她毫无触动,对她来说,这眼泪也许和她手里铜盆中盛的清水没有区别。即使看见了,也激不起她任何感qíng的涟漪——诚然,她只是一个下人,公子的事qíng,不需要她来多管,可她的神色太过自然,太过习以为常——唐天霖看得出,叶锦城如今这副样子,在她眼里,他的喜怒哀乐,都没有意义。就好像那些江湖上的流言——藏剑山庄,有个疯子。一个疯子,还算不算得上个人呢?算,可没人懂他在想什么,人们提到他,猜测他,却没有人愿意用心体会,这并没有人感兴趣。别人也许觉得,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无多少痛苦,可对他自己来说,可谓真真正正的冷暖自知,孤寂无边。
风冷冷地chuī过敞开的衣襟。唐天霖微微瑟缩了一下。叶锦城手中拿着的,仍旧是孔雀羽的图纸,口中念着的,却是陆明烛的名字,他流的眼泪,是为了谁,唐天霖猜不到,也无法去问——如今他这副样子,纠结这些,似乎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唐天霖想起大光明寺之前的时候,他想起许多次他们因传递消息而接头,多少次叶锦城鲜衣怒马,仗剑而来,身姿挺拔,神qíng机敏,那时候他眼睛里一直多少燃烧着什么东西。甚至是那次他发觉了唐天霖的身份而勃然大怒的样子,唐天霖都深深记得。唐天霖曾经多少次地想过,兄长虽然死去,可却有一个人这样地惦记他、念着他,一心一意地为他报仇,兄长若是地下有知,也应该觉得欣慰。那时候的叶锦城全然不似如今这副样子——他已经彻底油尽灯枯,现下不过是了此残生。
他想起先前白竹说过的话。
唐天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不能说,他是想叫叶锦城一声的,尽管现下这样的qíng状,即使能同叶锦城说话,他也倏然之间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了。
风连晓在客栈一直等到半夜,唐天霖才回来。风连晓觉得他神色不对,脚步也比平时来得沉重。唐天霖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饮下去,才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
“……看到人了不曾?”风连晓抱着双臂问他。他陪唐天霖一起来到杭州,多少也算是跟叶锦城有着jiāoqíng,本来打算去看望,可越靠近杭州地界,流言就越来越难听,只要是江湖人聚集的地方,几乎时时刻刻都能听到。这些流言半真半假,连唐天霖和风连晓也无法分辨。唐天霖觉得不好,便不让风连晓去,故而白日里自己去了藏剑山庄。
“看到了。”唐天霖的脸色青白jiāo错,回答也只有短短的三个字,随即一转身推开门,“我去找点吃的。”
风连晓看他神色,就知道那流言肯定不是空xué来风,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唐天霖下到客栈大堂,却叫跑堂的上酒。风连晓也不劝,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此时已经晚了,大堂中除了他俩,唯有剩下的一桌四五人,看打扮也是江湖中人,那几人也在喝酒,同时嘻嘻哈哈地说着些什么,两边各自喝了一阵,风连晓突然听见那头话题一转,说起了藏剑山庄。这没什么奇怪,杭州地界上,若是说江湖轶事,不说藏剑山庄,反而奇怪。只是话题开始渐渐偏斜,从藏剑山庄说到一年前明教从中原败落西迁的话题上。风连晓听着不妙,反观唐天霖今日模样,正想找个理由把他劝走,就听得那一桌人大笑起来。
这时候已经很晚,这笑声在空寂的大堂里格外刺耳,那几人越说越兴奋,声音也大了起来。
“听说藏剑山庄出的那件事不曾?”
“……听说了,知道得不多而已,你既然清楚,说出来大家听听。”
又是一阵嗤笑,也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说是藏剑山庄那个疯子?听说这小子之前有个未婚妻,是个唐门的小娘子,可惜死在枫华谷了……”后面声音稍微低了些,夹杂了几个人的低笑和窃窃私语,“……这小子是个qíng种,为了报仇,让一个明教给cao了三年的屁股……这是不是也算忍rǔ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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