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以为这些目光是消失了,可是如今他开始觉得,它们从未离他远去,那些微妙的鄙夷、嘲讽、讥谤,都躲藏在深深的角落,只待他陷入被动,就要倾巢而出。是了,如今他可以再次感觉到这些目光。他记不大清楚时日,但是浮动的记忆仿佛一尾尾警觉而心xing不定的游鱼,时而猛地在水面上掀起一个小小水花,或者留下几串气泡。他能感觉到那些伺候他的下人们的眼神,斜睨着自己,仿佛在打量一只可怜的没有爪牙的怪物。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往往会沉入新的想法中去,暂时将这些抛至九霄云外。自从想起了静亿的话,他就一直牢记着,尽管对于其他事qíng仍旧昏沉,这些话他却从来没有忘记。他qiáng迫自己安静下来,即使心里存着什么疑问,也不再去问人了——即使是下人。他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一点点隐隐的不耐烦。这些目光刺痛了他,伴随着唐天越和陆明烛的名字一起刺痛他,让他在深夜里无声流泪。
他qiáng忍着不再询问重复的问题,只因为要找机会去嵩山。师父将他看得很紧,他身上无钱无剑,想要长途跋涉去少林寺,谈何容易呢?更不要说叶思游与白竹对他层层看守,生怕他离开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他安静了足足几个月,只为了让每日跟随他的下人们对他不再严防死守。
出了藏剑山庄,他去了杭州城。他知道自己心思并不大清楚,总是不由自主地忘事,但是也只能qiáng自硬撑。他去质库典当了几样不太显眼的随身物品,换得一些银钱,将自己打扮成平凡无奇的模样,去铁匠铺购置兵刃防身——其实这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习武之人的本xing促使他去这样做。杭州城是他熟悉的地方,开始他觉得茫然,可几个来回后,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逐渐被拉扯出来,让他的一切举动开始有条不紊。他乘船去扬州,再从扬州由陆路去嵩山。思绪时而非常清醒,时而迷迷瞪瞪,沿途不换车夫是他提的,只怕自己路上又犯起迷糊来,jiāo接的人多了,就容易节外生枝。一路上他都竭力保持清醒,有时候考量一件事qíng,开始那种熟悉的头痛,他就只能qiáng迫自己赶紧停下来,以免又一次陷入迷惑中去。有关唐天越的一切事qíng他都记得很清楚,宛如昨日刚刚发生,这些事qíng已经在心里沉积为永远不可能磨灭的痛,让他多少个夜晚辗转无眠,枯卧一夜,久了,也就习惯了;可陆明烛这个名字,会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泪不止,痛入骨髓,却还不明白这痛楚从何而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仿佛只要凭借陆明烛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
藏剑山庄已经足足闹腾了数日。叶思游差人出去找,却什么也找不见,整个藏剑山庄都被他们翻了个遍,确实没有叶锦城的影子。叶思游差人去了杭州城,试图凭借藏剑山庄在杭州的势力寻找叶锦城,可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询问到每一个人,找到每一间店铺。几日下来,音讯全无。
白竹沉默不语地站在湖堤上,凝视着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chūn季,本来这西湖美景是分外美好的,但是因为这件事qíng,连湖光山色似乎也变得yīn郁起来。
“我这就去找人来下湖。”叶思游缄默了许久,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白竹听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这话背后所包含的可能对叶思游来说,太过残忍了。
白竹说不出话,只好无奈点头。若是叶锦城真的一时想不开跳了湖,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今整个杭州城和藏剑山庄都已经找遍,就唯独剩下这一处地方。两人低声jiāo谈了几句,叶思游qiáng捱痛苦,没多久就疲倦不堪,不愿再多说了,只说回去找人来下湖。两人正要回去,就见有下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跑了来。
白竹一手挡住叶思游,自己快步走上前去。那下人手里拿着一封花笺,见了白竹就道:“白先生!今日小丫头打扫屋子,找见了这个!小的们不认识,不过这个……这个好像是少爷的字?”
叶思游站在远处,并未走过来,也许是无力再承受这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了。白竹回头看了他一眼,上头的字的确是叶锦城的。白竹翻开来看了几下,突然眼睛一亮,又立时一巴掌拍在那下人头上。
“你们都是gān什么的!这样重要的东西,到如今才发觉!”
“小的,小的冤枉……”那下人挠着头,十分委屈,“伺候少爷的丫头说,这东西搁在架子最高处的青瓷瓶里,那上头的花瓶,按规矩是隔着七日才取下来擦拭一回,前一阵又都为了少爷的事qíng弄得手忙脚乱,今日才发觉,可不是——”
“好了好了,去吧。”白竹摆着手打发那人去了,转身对叶思游将事qíng说了。这信是叶锦城留的,说自己有事不明,想去嵩山少林寺寻高僧问个明白,又深知自己如今qíng状不对,只怕如果说给师父,师父也不信,只好出此下策,自行设法出门,日后再给师父谢罪云云。这信言辞恳切,条理明晰,倒不像是出自疯人之手。
叶思游看见这信,立时放松下来,只觉得胸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去了,却又转瞬浮上云翳来,叶锦城身体不好,jīng神更是委顿,就算从这信上看来,已经有所好转,可这一路遥远,难保不出事。白竹不动声色,只看叶思游神qíng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因而道:“游哥,我看你是不必太担心了,你看看,他这信写得,文思通顺,措辞流畅,更不要说他为了骗我们,之前安静了好几个月,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跑得无影无踪;还有,你知道这信是放在哪里?他搁在几日一扫的地方,明摆着让我们隔几日再发现,又为自己争取时间,又还顾及到你,怕你担心太久——”他说着嗤笑一声,摇摇头,“我看,他这是要好了。你大可安心。”
“呸!”叶思游连日来受尽折磨,此时确定这个徒儿多半没死,放下心来,火气便也直窜上来,怒不可遏,他虽则多年沉寂,可到底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此时因为心疼叶锦城,由痛转怒,“顾及到我?这个逆徒,若是真的顾及到我,有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非要折磨死我才罢休——简直——简直——”
白竹见他一双手拿着那信笺,却气得哆嗦起来,竟然少见地没有安慰,只是带着点善意的嘲讽笑了笑。
“游哥,你现在才晓得他是逆徒,这觉悟倒也不晚,还有救,还有救。”他说着却自己先笑了,只因他心中知道,以叶思游的xing子,就算是嘴上忍不住终于发了火,心里也还是只会觉得叶锦城平安无事就好,“……我们去嵩山找人?只要路上不出岔子,他一定比我们先到。沿途到驿站打听就是了,应该很容易找见。”
白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阵不安。嵩山。少林寺。他想起大光明寺之变后,卫天阁对他说过的话,当时卫天阁提起少林寺静亿大师,说他似乎与叶锦城颇有渊源,这静亿大师白竹在江湖上听说过他的名声,却并没有见过。但一提起这个人,以及相关的一些事qíng来,他就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甚至心里已经有个猜测,可这猜测实在离奇。当初师兄陆沧海弃叶思游而去,之后就杳无音讯,连万花谷的师父也不知道这个徒儿到底去了哪里。长久以来,陆沧海之于万花谷来说,是已经死了的人。不过白竹也已经早就想清楚,就算是应了猜测,也不过是天意难逃。尽管这对于一无所知的叶思游来说,不啻为一种残忍,可是这到底是因果命数,逃不掉摆不脱的。叶思游多年来都未曾忘记陆沧海,可这些年来他安静得过分,对于前尘旧事,也一概不提。白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是早就知道陆沧海的去向,只是觉得分别多年,重聚已无可能,提及旧事不过徒增尴尬;还是真的对陆沧海如今的qíng状一无所知。不过这些猜测对于白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他从来也未曾像叶思游这样,对一个人如此执念不绝,叶思游,陆沧海,他会在安静的时候想到这些人和事,却从来不会用这些东西将自己的心绪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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