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低下头,将脸颊埋在手臂里。大漠傍晚的风,裹挟着细沙,幽幽地chuī起他银白的长发。
(七十八)
大厅里灯火通明,四处装饰着灿烂的织锦,名贵的地毯上花纹繁复,即使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看惯了黯淡光线和粗糙石壁的眼睛仍然不太能适应这种华丽。几年来重复看那间牢房,如今再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他感觉到身旁的火盆里圣火的火苗在舞动舔舐着盆壁,发出灼热又熨帖的温度。
厅中的脚步声渐渐四下散去,陆明烛却还跪在那里,他穿着同陆荧身上一样的明教弟子的衣服,可双手双脚都锁着锁链。虽然在这厚厚的地毯上行走不会发出半点声息,他还是能感觉到陆荧从后面走近,听见陆荧手上的钥匙在叮当作响。
“起来吧,都走了,你还想跪到什么时候?”
陆明烛无言地站起来。那锁链很长,并不会太影响行动。陆荧站在一边,陆明烛发现他神qíng里有自己预料中的不满和若有所思。
“你是什么毛病?已经赦免你无罪,你倒自己说要去看守经库,你——”
“不然我还能gān什么?”陆明烛微微一笑,“看守经库,有什么不好?”
“你……”陆荧露出那种惯常会露出的嫌弃模样,“那你可好好gān啊,别惹事生非,记着是我保你出来的,你若是再犯点什么事,我可就也要进去了!”
他的语气嫌弃至极,仿佛陆明烛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惯犯。陆明烛听在耳中,也不甚在意,只是微微一笑,示意陆荧与自己一同出去。
外面已经暮色四合。陆荧走过来,很自然地蹲下去为陆明烛解开脚上的镣铐。
“话说回来,既然赦免了你,本来准备给你副使的位置,你好好的说去看守什么经房?那种地方,简直就是第二个无明地狱,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地方出来,自己却又要把自己关到另一个地方去,你是不是疯了,你……”陆荧本来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陆明烛,“……你是不是心里有气,故意的?”
他说着解开了陆明烛脚上的镣铐,将它丢到一边,又拉过陆明烛双手,道:“你就为了这个赌气?觉得他们要赦免你却还让你戴着这东西?其实——”
“我知道,我知道。”陆明烛微笑着打断他,还没等陆荧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抽出陆荧腰间那jīng钢的短匕首,换在右手上,对着左手手腕用力一敲,那锁链爆出几颗火星,随即应声断裂,只留下一个圆环扣在手腕上。陆明烛右手拖着掉落下来的锁链举高:“我该说你幼稚还是你把我想得太幼稚?我会为了这个生气?第一眼看见这个,我就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有些人看我不顺眼由来已久,我又确实犯了大错,样子不做足,总不能叫人说闲话。”
陆荧哼了一声。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只因为我不想gān别的。”陆明烛平静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想再过原来那种生活。”
风chuī得陆明烛长长的栗色卷发飘起来,在夜色和月光下它们看起来显着一种深黑色。在牢中的几年他都没有再接触到这样的风,虽然眼睛已经不习惯华丽的屋宇和装饰,可对这圣墓山上带着沙粒气味的风,他却觉得仿佛昨天还站在风中过。虽然是夏季,可在这高高的圣墓山上,晚上的风依然很凉。皎洁而硕大的圆月挂在东面的天上,和记忆中长安城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冰凉而洁净的月色照耀下,从圣墓山上望出去,能看见远处无数青灰色的山脊的轮廓渐次推向遥远的苍青天际,仿佛永无尽头地延伸着。脚下的石道也似乎永无止境地一直延伸着,他想起回到圣墓山的时候,他流着泪,念诵着光明经文,从这长长的石道上,一步一跪地跪上圣墓山。那一字一字,都是他自己妄图挥起的斩断过往的利刃,忘记以往的岁月,忘记叶锦城——他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叶锦城。不管现在到底是否忘记,说到底来,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伤口会愈合,记忆会淡褪,然后所有的东西,就能够同从前一样,对,就能够同从前一样。他还记得,圣墓山上这条石道的名字,叫做涅槃道。
苍凉的夜风一直在chuī,他们的长发和衣袍都在风里猎猎作响。陆荧不再说话,他们沉默地一前一后走下圣墓山长长的石道。天色已经很晚了,除了守卫弟子们和他们,就再没有别人,因此下方一前一后跑上来两个年轻的弟子的时候,陆明烛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那两人原本快步往上跑来,为首的一个在不远处看见了陆明烛,脚步突然顿了一下,随即挥手大叫。
“师兄!师——兄——”
他听见那是谷清霜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已经被一双手臂抱住,随即又是一下冲击,是陆明灯从后面跑来,将陆明烛与谷清霜一把抱住。谷清霜泣不成声,连一声师兄都叫不出口了。
石道旁值夜的守卫弟子望着这一幕,虽然不明就里,姿势也岿然不动,脸上却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皎洁而硕大的圆月,像是玉盘浮在冰凉苍青的净水里,高高地悬在巍峨耸立的圣墓山上。
正如同伊丽哈姆所说,越往北面走,明教的小驿站和据点就越来越多,明教弟子更是随处可见。圣墓山下有明教弟子们的居所,也有许多普通百姓。他们中有些人的亲人是明教弟子,有些是为了追随光明圣火而来。叶锦城一路打听,他仔细想过,大光明寺一役之后,陆明烛如果活着回到这里,当年自己对他所做的事qíng,难免不被人发现,明教并不愚蠢,也许早就下令彻查。他不敢说自己是藏剑弟子,不敢说自己来自杭州,甚至连自己姓叶也不敢提及,只好胡乱给自己安上个名字,四下打听陆明烛。明教各旗下弟子在圣墓山下无数小据点里各司其职,叶锦城找遍了许多地方,向各处弟子打听陆明烛这个人,却一无所获。
可说到底,他没有办法上圣墓山。陆明烛原先在教中地位不低,他这样作为普通客商或者江湖人来打听,是断然接触不到高层的状况的。叶锦城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打听不到陆明烛的下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罢了。可是这样范围太窄,他转而打听谷清霜和陆明灯,可也没有人知道,这三个人,至少在他所问的范围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的容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陆明烛的模样,更是至死也不会记错分毫。按理来说,陆明烛这样的模样,在哪里都十分出众,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在圣墓山,只要见过他的人,定然不会忘记的。叶锦城给人描述陆明烛的模样,所有人,包括山脚下的百姓,包括那些明教弟子,却无一例外地摇着头,说从来没见过他所说的人。
这里只有给往来客商提供的简陋住处,他投宿在那里,白天便到处尽量打听陆明烛的下落。他原本就生长于江南水乡,虽然习武,可从小锦衣玉食,这一路走来,早就损耗得厉害,更何况之前大病初愈,内力几乎全废,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结果,已经开始渐而觉得支撑不住。可再是支撑不住,他也只好苦苦支撑。大漠的气候昼热夜冷,他十分不习惯,更兼一路劳累,白日咳嗽,夜晚低热,肩上的旧伤时常作痛,内力更是紊乱不畅,只要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已经虚弱得很厉害,却犹自凭着一股意念qiáng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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