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霆并没有追上来。陆明烛心里清楚,那是因为他们都带着一样的难堪。过于长久的别离,让重逢变得尴尬。对于叶九霆来说,这尴尬必然与叶锦城有关——叶锦城现在怎么样了,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对于他自己来说,哪怕只是面对叶九霆,也终归要不可避免地惊讶起来。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时间流沙一样的质地——尽管他知道,距离大光明寺那件事,已经十六年了,距离他头一次看见叶九霆,也已经整整十八年过去,可叶九霆在他的记忆深处,还是那个幼小的孩子,自己只消一只手就能提得起来。可是岁月多qíng,当初细弱如初生花糙的孩子,竟然已经长成了这样英挺的男人。他其实知道,叶九霆同他一样,要接受这十几年岁月断层所带来的惊诧,从他那声脱口而出的称呼就能听出来——称呼还是旧日的称呼,自己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陆明烛了。
不过这短短的数日,这样的感觉就已经接连出现过两次。关于同叶九霆相遇的这件事本身,其实他一点也不惊讶,几天前他回到洛阳,途经枫华谷时,就已经在驿站附近看到过叶锦城。尽管正值战乱,可是枫华谷的驿站却仍旧人来人往。尽管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逃避,可他很清楚,自己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双脚却一直站在那里,半步也没有挪动。叶锦城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去洛阳,他看见他忙忙碌碌地跟驿站jiāo换马匹,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十二年前,在三生树下他见过叶锦城一次,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隔着山山水水和无数的时光碎片,当初那一眼已经无比模糊。他站在驿站二层的平台上面看着叶锦城,那头白发让他觉得无比熟悉而又陌生。在自己的印象中,对于叶锦城的感觉碎裂成好几个断层,多qíng的和无qíng的,年轻的和现在的。这些碎片纷纷扰扰,让他一时间觉得恍惚。在无尽的困顿和苦闷中,他设想过无数次若是与叶锦城再次重逢时的模样,深藏多年的恨意在这个时候又翻涌上来,却又不足以让他上前。只要一回头,叶锦城就可以看见自己,但是叶锦城并未回头。不过他知道,这不是问题,只要是去洛阳,迟早都会再次遇见,迟早都要将当年的旧账做一清算。
“师父……”陆嘉言的叫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陆明烛俯下身子,看见陆嘉言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什么陌生人一般。陆明烛皱了皱眉,他不知道,之所以让陆嘉言露出这副神qíng,是因为自己眼睛里闪烁着平日里很少见的、冷的光。
“没什么,回家。以后再出来玩,不要随便搭理奇怪的人——也罢,回去了再同你仔细说。”陆明烛说着重新牵起他的手,“师父近来要忙了,如果出门在外,到时候送你出去借住,你要记得听话些。”
屋子里只传来一个人絮絮的低语,更显得气氛格外沉静肃穆。四下里或坐或站的十几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凝听着中间的人说话。láng牙军攻占洛阳后,势头日盛,潼关虽然有二十万大军镇守,可是渐而吃紧。东都洛阳成了láng牙军腹地,周边所辖州县皆盛产粮食,为了支援前线推进的战役,láng牙军派人四处搜刮征粮,不仅分派到州县头上,而且更多从商会下手,各地富商都免不了遭到摊派。这个消息从屠láng会派进商会的人中间传进来,经过数日的反复打探,很快就确凿了。大量的粮糙从腹地源源不断运往láng牙军bī近潼关的先头部队,这样下去,潼关便越发吃紧了。
叶锦城坐在屋子的一角,双臂互相环抱在胸前,半垂着头像是要缩进角落里了。他其实在听,可许多人都以为他是睡着了。他到了营地里这些日子,虽然作为搜集qíng报的线人,他多在商会盘桓,只时常与营地中几个小头目私下里接触,但是许多人却已经对他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他华衣锦袍,而是因为他那一头白发。有人好奇议论,他也不在意,每次来去匆匆,就不免引得更多人私下里谈论。
有人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引得其他几人也议论纷纷。似乎是在讨论劫粮的事qíng,叶锦城揉揉眼睛,觉得有点发困。其实这不关他的事qíng,但是他得去商会观察动向。眼睛莫名其妙地又酸又痛,揉了许多次也不见好。叶锦城抬起头,恰巧看见门开了,一个圆脸的姑娘端着些茶水走进来,她穿着一身万花谷弟子的衣饰,即使没在笑,弯弯的眼睛也透露出许多和善的意思。她走进来,挨个将手里的茶水分给各人,将托盘收在手肘下面,转身又悄没声息地出去了,只是叶锦城恰好抬起头来,冷不防看见她出门前转过脸,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一眼。叶锦城并没放在心上,他认得她,是卫天阁徒弟韦佩瑶的朋友,两人好得不寻常,大约是超过了普通朋友的意思。叶锦城没同她说过话,却是知道有林巧巧这么个姑娘。她是杏林弟子,因此在这营地管理药材疗伤之类的事宜。
叶锦城这些天来其实过得不怎么安稳,不为着其他,只是总觉得有一双审视的眼睛盯在自己背后,好像是叶九霆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可是每每转回头,却又好像什么事qíng也没有。他才到洛阳没多久,刚和商会的人接上头,这些日子以来多有劳累,因此也没放在心上,总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一般不来营地,总在商会一带呆着,一来是事qíng需要,二来屠láng会成员中,有相当一部分的明教弟子。他想看到他们,可又害怕看到他们。看到那些随风摆动的白色衣袍,他就总能想起一些温柔和痛苦jiāo织着的回忆,可是看得太多,又会难免想到无论他看过多少白衣,大约也不会有自己真正想见的那个人。他一直觉得陆明烛定然还活着,可是却又找不到半点他还活着的证据。
叶锦城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也不想听其他人在说什么了,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心里有件事qíng一直反复回dàng着,激起奇怪的感觉,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前些日子他在街上看见láng牙军贴的通缉布告,人数不少,足有五六个,其中有个人,布告上说看武功路数是明教弟子,褐色头发,用的双刀不同。叶锦城心里觉得奇怪,一些旧日的事qíng止不住地翻腾起来,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大光明寺那一日,陆明烛的那对弯刀,有一把断在了他肩膀里面——那截断刃,他到现在都还保存着。可是——如今朝廷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管明教的东归,这洛阳,屠láng会里,也到处都是明教弟子,褐色头发的人又有什么奇怪呢?更何况那画像画得实在不过聊胜于无,想是这明教弟子执行任务时,也多掩饰,láng牙军所能得到的容貌特征描述,也不过就是极为有限的一点罢了。是自己想多了。他在痛定思痛中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多了。他比谁都渴望能见到陆明烛——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若是真的相见,他又能以什么样的面目来和他相对。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在意过,任何稍微相像的人和事qíng,都能让他想起这人,尽管最后都会被无qíng的事实佐证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失望渐渐积累成绝望,他表面平无波澜,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的失望。叶九霆成家以后,他更是觉得每每像是被抽离了生活的重心一般了无生趣,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是,之前多年血脉瘀滞不通,却由于上次那番祸事而好了许多,这几年他有意识地重新练武,渐渐将过去荒废的内力都修回来。尽管可能还追不上当年年轻的时候,可到底也是不错了。是啊,连自己这样的qíng状都能活下来,活到这个时候,陆明烛是不是也一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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