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叶锦城在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他知道叶锦城神色里的愧疚和瑟缩不是假装的,但是这些与叶锦城那细密如针的心思并不矛盾。陆明烛自认从来不是愚蠢之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够细腻,而叶锦城不同。他是太了解他了,正因为被他如此之深地重创过,他才更加了解他。
“因为你如今怎样,同我无关。”他并没有因叶锦城竟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而露出矫qíng的怒意,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句假话。
叶锦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可是陆明烛看得出,他其实并没有被自己这句话说服。陆明烛心里有点想要冷笑,他不知道应该冷笑自己的谎话还是不够高明,还是冷笑叶锦城那细密的心思从没变过。
“……那……这把刀,你为什么还……”
叶锦城的话没有说完,毕竟每问一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陆明烛看得出,他脸上有那种豁出去的神色,仿佛不在今天把所有问题都问个清楚明白,就不会善罢甘休。陆明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下意识地随着叶锦城的目光往旁边看去,他的那对弯刀就搁在篝火边上,不,不能说是一对,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把。一把是叶锦城送给他的,一把是大光明寺里师妹留给他的最后的痕迹。陆明烛愣了一下,这才懂得,叶锦城的意思是问他,既然已经隔着茫茫岁月和仇恨,还有不堪回首的欺骗以及连背叛都称不上的背叛,他为什么仍然保留着叶锦城送他的所谓信物。
dòng外似乎起了大风,他们同时听见一阵刷拉拉的声音,是风横扫着地上大片的焦枯树叶。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黑黢黢的dòng外——这阵风来得恰到好处,很是善解人意地缓解了窒息一般的尴尬和僵持。半晌之后陆明烛收回目光来,果不其然看见叶锦城也早就已经在盯着他。这种盯不能叫做盯,这目光因紧张而太飘忽,又因愧疚而太软弱,无法给人带来任何的压迫感,可它就是不移开。
陆明烛把手肘搭在两边的膝盖上,仰起脖子把头顶靠在后面的dòng壁上。从叶锦城这里,能看见他长而且卷翘的、像是蝶翼一般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着。
“叶锦城。”
叶锦城受惊似的应答了一声。陆明烛现在每叫一次这个名字,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叶锦城,横竖这里也没有别人。荒郊野岭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长夜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权且当做打发时间。”陆明烛的语气慢条斯理,他抬头,很满意地看见叶锦城因他这话而诧异地睁大了双眼,显然,自己已经很久不会对他说这么多话了,以后也不会,“我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在遇见你之前,我先遇见你的徒弟——我还以为,他仍旧是你的师弟。后来我才知道,你师父也早就去世了。十六年是太长了,长到你我都有可能记不清楚许多事qíng。我不知道你十六年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无论你过得怎样,你都一定没有坐过牢。”
陆明烛的语气冰冷而且平淡,就好像在述说着别人的事qíng。叶锦城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可陆明烛却对当年大光明寺的事qíng只字不提。
“你看这是什么?”他举起一只手,递到离叶锦城很近的地方,那手腕上扣着一个圆环,是他从无明地狱被放出来的那一日,陆荧为他取下手上镣铐时,他特意保留下来的。叶锦城愣愣地看着那只手,他还记得,在很多年以前,陆明烛手腕上总是戴着有浓烈西域风qíng的镯子,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无论式样,都衬得那蜜色的肌肤格外好看。可是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扣在那手腕上的,只有一个冰冷灰黑的粗糙铁环,可是那东西并没有生锈,显然主人对它珍而重之,时时擦拭,就仿佛它是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一般。
“我的两只手,就这样戴着镣铐,戴了快要三年。”陆明烛的语气真的像是在说故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事qíng太久了,就真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只是手腕上的铁环还提醒着他,这原本其实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你一定没有坐过牢,我来告诉你一个人坐牢是什么滋味。没有光,没有人声。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每天还有看守前来送饭,我大概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其实在那种地方,活着跟死了原也差不多。不,不能说那里没有光,其实有灯可以点,只是我用不着罢了。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事qíng可做,只是忏悔我做错的事qíng罢了。思索就足够了,何必làng费灯油呢?”
叶锦城抬起头来,他的神色中震惊混合着茫然,可还是愧疚比这二者都多。他以为伴随着陆明烛最后一句话的,一定是嘲讽的冷笑,可是他抬起头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陆明烛双眼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脸上却还是一片平静。
“……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到底在什么地方……是谁……把你……”
“我在圣墓山啊。”陆明烛微微一笑,把垂落下来的发卷拨到耳后,他的声音沙哑,就好像发出燃烧哑响的火堆一样,“他们关我,自然是因为我泄露教中机密给中原门派,罪大恶极。我开始特别难过,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想明白了。这不算什么,没有要了我的命,已经算是教中格外开恩。”
叶锦城觉得脸上像是被鞭子抽过一样火辣辣的痛。有什么东西拼命地从喉咙深处顶出来,又酸又苦,他快要忍不住了,却只能qiáng自硬捱。他已经感觉不到后背的伤痛,只有比那刀伤更痛百倍千倍的心痛,绵绵无绝地对他低诉不住。
“我坐在牢里,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开始总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恨很多人,恨很多事。可是后来我想,明尊不会惩罚无辜之人,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说来也奇怪,”陆明烛歪着头,好像是在说给叶锦城听,又好像是在旁若无人地自己感慨,“这么想得久了,也就渐渐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不可救药,当初做错的事qíng,何止千百件。不说别的,只是轻信这一条,就足以活该在无明地狱里呆到地老天荒。可是……”他摇了摇头,“我还是气,就算知道这无济于事,我还是气。叶锦城,当初你我相识也是三年,那三年和在牢里的三年,我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更长了。别的事qíng,我都能想明白——自然,关于你的事qíng,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没有必要一直想下去了。一生本来就不长,我不愿意再自寻烦恼。只是……我们相识那三年,又算是什么呢?以前有一阵,这个问题我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想,因为我想不明白。可是后来我觉得,明白还是不明白,好像也都不太重要。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你是不是想问这个伤疤是哪里来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是大光明寺那一晚,我逃出来之后,唐天越的兄弟来问候我留下的——自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这些事qíng,都是后来才一点点想明白的。清泉师妹死在大光明寺,我们颠沛流离才回到家乡,我前半生汲汲营营,毁于一旦,连明尊都差点不再接纳我。叶锦城,这一切不说全是拜你所赐,至少也同你有关,”陆明烛说到这里,终于停住了,褐色的眼睛带着嘲讽的笑意,瞟了一眼火边那散发着森寒气息的弯刀,“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来问我,留着它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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