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月夫人,恕我直言,我就算眼拙,也能看得出这刀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物件,你我又是站在这样的立场……这样贵重的东西,我真的不能收。”
尽管已经很觉得不耐烦,他却还是竭力保持着那种温和的语气,对面倾月的眼睛闪动了两下,qíng不自禁流露出来的一丝黯然很快就随着她扑闪的眼睫隐去了。
“陆先生,”她已经不称他陆掌使,“您……”
“倾月夫人,您自己说说看,”陆明烛看她还想要说话,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您自己明明知道,你我这样见面有太多不妥,再说了,送东西也要有个名目,这个问题我原本不想问,现下夫人这般不肯听在下的劝,我只能问了,您莫怪我唐突——头一次是在洛阳商会见的夫人,后来也并无jiāoqíng,在洛道时,倾月夫人您还咄咄bī人,如今这刀……到底是什么名目啊?您以前认得我?”
他这话隐隐带着一股焦躁的嘲讽,只因为他是确确实实跟倾月没有什么私人的jiāoqíng,以前也不认得她。他终于将这话问出了口,换来倾月好长时间的一阵沉默,长到连陆明烛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他终于想到要去认真看倾月的眼睛,从那里面看出点什么端倪来了——只是倾月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一转头,将脸低垂下去,许久才道:“……陆先生是真的——不肯收?”
“不收。”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她那莫名执着又失望的姿态触动了他,陆明烛突然觉出一点心酸来,可是语气上却更加斩钉截铁,“倾月夫人,我上回就说过,你我不是旧识,更无私jiāo,各有立场,夫人聪慧机敏,在教中前途无量,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自毁前程?”
他这番话不知道是哪里戳中了倾月,他突然看见她的肩头像是被针戳中了一般微微瑟缩。这一瞬间陆明烛有点不忍心,他开始并未明白这种介于同qíng和怜爱之间的心qíng为何会突如其来,怔怔地想了一刻才恍然明白,他是想起了师妹谷清泉。可纵使再不忍也没有用,一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彻头彻尾的莫名其妙;二来他们立场不同,绝然不可能在一起,更何况他的心,虽然早就空dàngdàng的,却再也装不下任何一个人了。
“好。我明白了。”倾月突然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面前的刀匣,她用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睛,居高临下地凝视了陆明烛一会儿,就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她要好好认清眼前这个人一样。陆明烛叫她看得颇有点毛骨悚然,因为她面上虽然蒙着黑纱,可是神qíng却突然变了,变得像他们最早认识的时候那般,像一条艳丽又凛然不可侵犯的蛇。她这样近乎无礼地看了陆明烛半晌,突然低头微微一行礼,转身离去。
陆明烛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后颈似冷似热地起了一层粟,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危险预兆的敏锐又开始觉醒——他不禁开始想,自己方才是不是犯了个不得了的错误。也许自己不该得罪她的,可是这东西万万不能收,否则后患无穷,纵然他尽量把倾月当成普通女子看待,不想伤她的心,也着实没有旁的办法了。
周遭的夜渐渐静了下来,在这群山湖水环抱之中,一旦远离了偏厅的歌舞丝竹,夜就好像静成了一口深深的井。叶锦城靠着廊柱,把发热的额头抵在手心里,他能觉出手心里全是冷汗,但是额头又烫得有些不寻常,也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近日心qíng郁结,一劳累就有些发烧。他上次跟着洪英去军械库看了,只觉得把守森严,难以突破。洪英显然也没完全信任他,不带他去后殿,只在前面拿出一些图纸来给他看,又问他能不能接这单生意。叶锦城为了观察环境,只好故意拖延时间,借口说自己需要四处联系,要先去问问,心里则暗暗把军械库里面能看见的地方都记下来,以备日后有用。何予德那边催了他两次,说从官军那里得到消息,战备愈紧,有什么新得的qíng报,尽量要早点拿出来。他生怕放过任何一点有用的东西,近来只要和洪英接触,全身都绷得像上紧的弦,时间长了,也难免觉得jīng力不支。
近来他没有见过陆明烛,多半是因为陆明烛躲着他,另外一半是他自己也觉得尴尬到了极点。他自己也觉得,陆明烛实在没有理由原谅他——话说回来,就算原谅了,又能怎样?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许多事qíng就算释怀,也未必能回到当初。他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然而希冀的心qíng无法控制,像山间雨后青青的藤蔓一样疯长不停。多少个夜晚,他坐在那空寂的宅子里,看着陆嘉言在明亮的灯烛下认真地抄写一篇篇的文字。因为公事,陆明烛不能把徒弟带走,这孩子似乎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可是这种联系也眼见着很快会断,他看得出,只要此间事了,陆明烛一定会把徒弟带走。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失去一次,绝对不可失去第二次,无论陆明烛要去哪里,他都要跟着,只要陆明烛没有明确地赶他走,再怎么样的冷言冷语,他都受得了。
一阵萧索的秋风拂过身边的院墙,连带着高出青灰色墙头的焦枯芭蕉也沙沙作响。这一阵冷风chuī得他清醒了些许。叶锦城从廊子下面站起来,正要头疼地回到厅中去,却突然想起方才洪英悄无声息地离席了好久也不曾回来,不知道是去哪里。他刚要掀开门帘的手停在半空,然后又收了回来。
月色静谧。叶锦城提起衣摆,悄无声息地走下庭前的台阶,他转过一道月亮门,两边守卫的láng牙兵士岿然不动,可眼珠子却无时无刻不黏在他身上,如芒在背似的弄得人浑身不自在。叶锦城不动声色,径自走过几道门和回廊,一直走到前院的影壁那里。看守的láng牙兵士已经跟他很熟,知道他常来,便道:“叶先生去哪里?”
“里面太热了,我去宅子外面透透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留心观察,早就知道守卫兵士换岗的时间。那láng牙兵士点头放行,叶锦城施施然踱出门外,在宅子的白墙下面闪身不见了。
三更的梆子敲了起来,宅子正门的láng牙兵士开始换岗。叶锦城听着那一下下的声音,转身拎着衣摆,按着原路悄悄踱回来。换岗的两人正在jiāo接,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恰巧没看见他站在转角。叶锦城屏气凝神,足尖点了一下扶摇而起,便轻轻巧巧地站到了那墙沿上。他其实轻功不算特别好,也不擅长潜行,多年来虽然没有落下练习,可是心里紧张得很,赶紧弓下身来,将吐息调匀,向下一看。也是合该他运气不错,偏巧东面有一片黑云飘来,遮住了月亮,偏门的守卫也开始换岗,叶锦城趁人不备,提气从墙上跃下,落地时已经算是很轻,却还是难免踩到糙木,发出一点沙沙的响声。还好那几个láng牙兵士正在换岗,例行地怨声载道,讲话的声音掩盖了他发出的响动。叶锦城蹲在墙角背光处,好一会儿不敢动弹。过了一阵,周遭渐渐重新静下来,只能听见某个láng牙兵士隔着墙发出断续的咳嗽,他这才稍稍直起身子,用一种悄无声息但是极快的步子穿过掩映的花木和山石,往最里面那个月亮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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