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布罗点点头,随即手忙脚乱地去翻药罐的盖子,寻了个碗滤出黑乎乎的药汁,道:“这药煎好了,陆兄……端去,给他吧,我收拾收拾。”
陆明烛道了谢,端着那碗颜色看起来十分可疑、药材也的确很可疑的药汁走上二楼去。一推门见叶锦城还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脸色灰败地趴在那里。一听到开门声,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看神qíng似乎很想问陆明烛一点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了。他还在惦记着方才努布罗嘴上没把门的,直接说他肾亏,脸上觉得挂不住,想要问陆明烛有没有继续听人胡说八道,却又实在不敢自找难堪,问不出口,只得闭嘴了。
“……你没睡啊?”陆明烛把药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顺手一探叶锦城的额头,还是那样烫得吓人。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叶锦城一副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一想到身上有什么东西……我简直恨不得……”
“睡不着就算了,别废话,喝药。”陆明烛没好气,伸手指了一下那碗药汁。
“这东西真的能喝?”叶锦城哼哼唧唧,“你胆子也是真大,就这么信他,万一他是什么……”他顾忌着隔墙有耳,还是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在药里面做什么手脚,怎么办?”
“你喝了可能不会死,不喝肯定就是死。”陆明烛冷声回答,“你爱喝不喝。”现在努布罗不在旁边,他一点都不想对叶锦城有什么好脸色。
“我喝,我喝,没说不喝啊……”叶锦城龇牙咧嘴地伸手把那碗药端起来,就着俯卧的姿势喝光了,看那表qíng就知道,那药难喝得出了奇。陆明烛把碗拿在手里,想了想沉声道:“我跟你说个事。方才他在下面煎药的时候跟我说了,他要去洛阳找他相好,他相好……是个男人,在神策营供职。”
“……什么?”叶锦城最后一口药才刚刚咽下去,本来就苦得厉害,又是趴着的姿势,闻言一阵呛咳,差点吐了出来,“……神策营……明烛,你不是不知道的吧……洛阳神策营那边……láng牙军占领之前就出了许多叛徒,好多人至今……至今还狗颠屁股一样跟在láng牙军后头,他……他相好,该不会是……”
“我也想到了。”陆明烛心事重重地在榻边坐下了,油灯把他栗色的卷发照出一圈模糊的暖色光晕,连带着声音也轻而且含混,“……我倒是觉得他没有骗我们。一来如果是láng牙军的细作能到我们身边,完全可以直接抓你,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当然了,也不排除他们是想要多套些有用的qíng况。二来,他既然坦陈是去神策营找人,若是láng牙细作,没必要故意提到神策引起我们怀疑——不过也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叫我们卸下心防的法子。可是总之……不像。我看他不像。这是个热心人,纯然想帮我们罢了。”
“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一句话被叶锦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总顾忌着背上伤口里的一堆虫子,整个人都有点云里雾里,不过心绪还算清晰,“……你明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其实你自己担心的也不是这个,对吧?”
陆明烛也不说话了,两人充满疑虑地对望了一眼。的确,他两人多年江湖经验,见的人多了,眼睛都十分之毒,若是来人有问题,多少也能察觉到一些。这个五毒弟子,只怕是个纯然的热心人,得他帮助,本该感激,但是他这人看起来口没遮拦的模样,又没什么心机,若是他要去找的人在神策营,万一那人已经投靠了láng牙军,努布罗再百无禁忌地说出点什么来,很可能就要了他们的命了。
“……也都是猜测,走一步看一步吧。”陆明烛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随即又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叶锦城,“你最好自重些,早些好了,大家都省事!”
叶锦城嘟囔着应了一声,反手把被子从后面拉上来,从头到脚蒙了个严严实实。陆明烛一路照顾他,心里憋闷,此时看他把自己裹成一条,不由得一脚踹在榻沿,怒道:“你还嫌弃人家治病的法子,我看你自己就挺像条蛆的!”
“……叶兄,还好吗?”他们本来将门开着,冷不防努布罗就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眉心悬着的明晃晃的银饰,配着那深色却清秀的脸上的灿烂笑容,显得格外无辜。
陆明烛赶紧把榻沿上的脚撤下来,道:“还好,还好,多谢先生,先生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再来打扰。”
“那我,去睡觉啦。”努布罗大大方方地对陆明烛摆了摆手,转身回房去了。陆明烛走上前扣好门,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叶锦城。叶锦城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是断然不能将人赶到地上睡觉了,只好简单洗了手脸,去柜子里取了被褥,搡了叶锦城一下道:“往里面去点。”
叶锦城还包在被子里,闻言不出声却气喘吁吁地往chuáng榻里面挪动着让出一块地方。陆明烛没好气地铺好了被褥躺下来。灯盏里的油快要烧完了,他也懒得去chuī熄它,反正也暂时睡不着,便索xing侧卧着背对叶锦城,看着那油灯如豆,渐渐燃尽。心里浮现过无数模糊的影子,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人,或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它们都影影绰绰,无法分辨得清了,只有身后叶锦城渐渐均匀起来的吐息声,近在咫尺,真实得伸手可及。
这一夜陆明烛心里悬着,不敢睡得太死,只怕夜里万一有什么qíng况,直到四更之后,也仍旧很安静,他才朦胧睡去片刻,继而随着天亮惊醒了。身边叶锦城一束白发落在被褥外面,却还是没有醒。陆明烛掀开被角看了看,只见叶锦城睡出一脸油汗,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gān净清慡富贵无边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可他看着看着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这感觉像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思索了很久,这才恍然醒转,在江南chūn季的早晨,他先一步醒来,叶锦城头发散乱,裹在被褥里面,因为夜里的小楼东风骤然带来暖意,他挺翘的鼻尖上睡出一点油来,惹得陆明烛伸手去轻轻刮弄,随即叶锦城醒来,两人由低声窃窃私语变为细碎亲吻,最后大笑着滚成一团——这记忆恍然如昨,新鲜得仿佛沾满露珠的花瓣。连陆明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隔着那么多的仇恨、疏离和岁月,为什么这种记忆还能鲜活得仿佛刚刚采摘一般。他自己能够察觉得到,自从出了意外两人一路逃来这几日,他自己对叶锦城的态度日渐松动。叶锦城并没有要求过什么,是他自己变了。这种变化叫人始料未及,猝不能防,连他自己一旦明白过来之后,也觉得招架不住和挫败。
陆明烛觉出双颊上一阵热意。他恍然明白,自己在拿将叶锦城送到枫华谷之后便可分道扬镳一事作为借口。这借口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总之就是个借口。他不再用那种森然的态度同叶锦城说话,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不想再为难——到底是不想再为难叶锦城,还是不想再为难自己,他说不清。恨一个人无疑是这世上最辛苦的一桩事qíng了,而要一直将这种恨表现出来,无疑更加辛苦。送走叶锦城的确是一个借口,这借口让他觉得轻松,轻松得他任xing起来,不想再一直横眉冷对,甚至不想阻止旧日那些甜美的记忆簇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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