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什么声音?”
“没什么,有红衣教的人来……”
“不是红衣教。”陆明烛手里的药碗往案几上重重一磕,“是屠láng会的人吧?”
“哪有什么屠láng会的人,”陆明灯脸色变了变,“师兄,你好好休息,不要想这些其他的事qíng,这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没有折损什么,全身而退也就罢了……”
“给我拿衣服来,我要出门。”
“师兄,你要去哪儿?”陆明灯睨着他,声音冷冷的,“这些天来发生了什么,你到现在还不肯跟我说,不过我也大概能猜到……你急着要去屠láng会,是为着那个姓叶的么?”
陆明烛动作一顿,半晌才道:“不是。”
“你就是为着他!我早就看出来了!”陆明灯抢上半步,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在那里恶狠狠地说话,“对,没错,屠láng会两三日前就打发人来问过,是我跟他们说你没有回来!师兄,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姓叶的当年怎么对你的,你自己心里比我更清楚!到了如今,也不知道他给你又使了什么招数,你就又五迷三道的了!师兄,这本是你的私事,我是不该说这话的——那姓叶的,他到底有什么好的!说得重些,你被他祸害了半生,到了现在还在念着他?!”
争执间两人的手碰在一起,陆明烛本来想要用力挥开,陆明灯却紧攥他手腕不放。陆明烛挣了一下,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似的停了下来,只是转头用一双懵懵然的眼睛看着陆明灯。这种神qíng在他还很年轻时,常常不经意地会出现在眼睛里,如今已经很难看到了。他突然没有了和陆明灯争吵的力气,因为他十分明白,站在陆明灯的立场上,不过是全然为着他着想,他没法同师弟发火。更何况,他最不愿意想的,就是自己前几日的迟疑。那固然是因为才死里逃生之后的乏力和疲倦,可细究起来,在准备拿起那对明王镇狱的时候,他是确确实实有过一个称得上卑鄙的念头——任由叶锦城自生自灭——他半生来尽力温柔宽容,此时却被那二十年深重的恩怨压迫得疲惫不堪,生平第一次有了当个小人的念头。可是在度日如年与辗转反侧之间,他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不到这样。不算旧日恩怨,窃取城防图这件事会发展到如今的田地,他自己要负一多半的责任,余下则是商南星的失误,叶锦城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半点事qíng,反而救了他好几回。这些搭救,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说完的,而是真真切切地想要把生的机会让与他。
“……师弟,不是你想的那样。”良久之后陆明烛慢慢地抽回手,在陆明灯的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就算我不做什么,消息也是要递给屠láng会的,不然我违逆心xing,无颜再面对明尊。”
“师兄,我明明问过你的,是你自己说,只有你一个人。”陆明灯面带寒霜,言辞犀利,“这件事,你赖不到我头上。你自己心里,其实也不想再跟他纠缠,恨不得叫他死了算了,对吧?”
“……你说得这样直来直去,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啊。”陆明烛无言了半晌,突然笑着拍了拍陆明灯,“对……我曾经那么想过。近日发生的事qíng,中间多有曲折。且不说旧日恩怨是否能够还清,拿什么来还,可这数日来,他以命相救,我既得逃出……没有缄口不言的道理。之前有那种想法……如今想来,很是羞愧。不管怎样,就算不再纠缠,我也得去将近来qíng况告知屠láng会。”
送药的láng牙军士将药碗放下便离去了,叶锦城从榻上翻身坐起来,盯着那还冒热气的汤药好一阵子,确定暂时不再有人进来,便伸手端起它,将之尽数倾在一旁的花盆里,随即将碗放好,重新翻身躺下。
这几日他总觉得身上沉重,明明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却还是一沾chuáng铺就睡得无知无觉。叶锦城怀疑是药的问题,便打算动手验证一番。洪英自从两日前走了之后,也没再捎话过来,叶锦城弄不懂他到底想要怎样,整日坐卧不宁。
他躺了足有半个时辰,便有láng牙军士进来收走药碗和晚饭的杯盘。往日喝了药之后,总是很快就会沉沉入睡,今日他将药倒了,只在那装睡,便很清楚地听见那两个láng牙兵士的对话。
“嘁,咱们每日伺候大爷,他倒是睡得开心。”不满的抱怨声伴随着碗盏叮当,“什么了不起的人,老子在牢营呆了一年半载,还没见过这样的犯人!”
“你少抱怨两句吧,给校尉听见了,咱俩一起挨骂……不就这几日的事qíng了么,再忍两天,啊。”
“也是,现在能睡得这么沉,也是福气啊,能吃的就吃,能睡的就睡吧——”先前抱怨的那个láng牙兵,拖长了的声音里全是意味深长的感慨,“想想过几日就要受那二百刀的剐刑,老子还真是同qíng他呢。”
“……你他妈的嘴上有个把门的行不行!小心给他听见了,到时候临不到行刑就畏罪自尽,我俩可要一起倒霉!”
“听见个什么?现在就是地龙出土他都醒不过来。”那láng牙兵嗤笑不断,反而上前用力拍了叶锦城一下,“你看,睡得死狗一样了。”
“总之你小心点儿!将军这么好吃好喝供着他,又想尽办法叫他多睡,无非是叫他临刑时养好体力,不至于死得那么快,否则可不解气了……你不管在哪里,都把嘴巴给我闭紧点。”
“好,好,知道了,走吧。”嘈嘈切切的一阵响声之后,门页在背后合上了,外头随即传来落锁的声音。
叶锦城翻了一个身,慢慢地从chuáng榻上坐起来。外头传来深秋里风拂过枯树的沙沙声,冷的月光透过珠光huáng的油纸落在他侧脸上,在这深黑的房间里,给他勾勒出一个白寥寥的轮廓。他用有些冷的指尖摸到另一只手,然后把冰凉的双手jiāo叠起来,垂着头坐在那里。如果有人此时看见他,若不是因为那颤动的银色睫毛,差不多会以为他已经成了木雕泥塑。他咬着牙,所以牙关不曾颤抖,可喉咙那里堵着一个什么东西,疼得他喊都喊不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偷听。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过上这最后几日,哪怕最后被绑上刑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láng狈不堪。本以为不过一死,可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死法。早先在洛阳商会的时候,也曾经听说过láng牙军处死颜杲卿大人,用的就是这样的剐刑,残忍至极,叫人不忍听闻。当初只听闻颜杲卿生受剐刑,犹自唾弃安禄山是乱臣贼子,骂不绝口,直至气绝。他自忖没有那样的胆色——他叶锦城虽然不是什么王孙贵胄,可从小锦衣玉食、生活优渥,从来没历练出天策府军人那样的铮铮铁骨,他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凭着那一点天下兴亡的责任,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视死如归尚且万难,死前还要多这二百多刀的剐刑,扪心自问,谁又能不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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