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这样的衣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所谓的物尽其用了。外面的qíng形他不知道,可单凭猜测也能了然。大战在即,这种时候人心浮动,变乱极多,就莫说外头江湖广大,侠士勇者层出不穷,在这种时候肯定更是抓住一切机会打击láng牙军,就是láng牙军自己内部,也未必不生怯意。就在这样的一盘残局中,他已经被迫成为弃子,唯一剩下的,不过是他这一条命。死亡能昭示和恫吓旁人,这两百刀的剐刑叫人看了去,麻木者胆寒,不坚者退缩,嗜血者兴奋。这身衣饰,就是洪英意思的最好明证——这受刑的仅仅是一个藏剑弟子,可其他江湖门派弟子见了,也难免人人自危,凭生兔死狐悲之感。这就是他最后的价值、最后的物尽其用。
可他一点都不想拒绝这些。这些年来他早就知道,心里越是难过,脸上就越不能叫人看出来。人是一种拜高踩低的东西,见你落魄,便人人更要来啐上一口,以纾解心中那点憋闷的怨气。就是深信这种道理,这些年就算日日煎熬,他也不愿意失了光鲜体面。对,他体面了一辈子。而在这二百刀剐刑下,想要体面地去死,无异于痴人说梦了——只是既然肯定死得难看,那体面到死前最后一刻也是好的。二百刀剐刑固然叫观刑者胆寒退缩,可若是他灰头土脸,岂不更给师门抹黑,给江湖中人平添丧气。洪英想叫他死,他不得不死,可洪英还想叫他死得物尽其用,他偏不愿意,只想把这物尽其用变成死得其所。
湿漉漉的头发还没有gān,叶锦城把它们拨拉到身后。意识自己死到临头,这可算得上是所有心qíng中顶顶微妙的一种了,微妙得让他恍恍惚惚,所有举手投足的动作,看似稳定,实则都有些无知无觉,只觉得不是自己所做的了。只是这样一种恍惚使得人放慢了动作,外人看来,又仿佛比旁人更加从容了。
他正仔细地系着腰间挂佩,外头响了一声,叶锦城抬起头,就看见洪英已经施施然踱着步子走进来了,一眼看见他坐在那里摆弄衣服,不由得发出一阵装腔作势的嘘声,道:“这衣服可还满意么?”
“多谢将军,满意。”叶锦城低着头仔细把束绳打成一个花结子,动作熟练至极又不紧不慢,却连一个眼角风也懒得撩给洪英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就怕这些东西入不了你的法眼。”洪英夸张地搓着手,叶锦城不用抬头,都知道他在yīn阳怪气地看着自己——他懂得,这种yīn阳怪气,来自于洪英自觉被耍之后的恼羞成怒。洪英大约觉得被骗没面子在前,他又给脸不要脸在后,活活憋着一股好大的怨气,因此才恨不得要把他千刀万剐。事到如今他已然看透了,反正死到临头,没什么可小心翼翼的了。
洪英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下来,用一种微妙的讥讽声气道:“确实还挺合身,站起来让我看看?”
叶锦城竟然也就站了起来。洪英看了几眼,口中啧然有声,道:“不错。不错。好看得紧。”
“多谢将军宽宏大量,本以为死前有口酒喝就不错,没想到还能这样体面地上路。”
“你看得倒是开啊,”洪英并不知道叶锦城已然打探到的事qíng,脸上嘲讽的笑意不由得更往深处而去,“……专门找人裁的新衣,合身得很呢。只是作殓衣未免有点可惜了,日子定在后天——你其实原本可以不死的——你说,你连死都想开了,怎么能活着的法儿反而想不开?我以前还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发出一连串笑声。叶锦城闻言也微微一笑,道:“是啊,不但这样,你以前还以为我跟你是一条心呢?”
洪英的笑声一下子就噎在那里了。他瞪着叶锦城半晌,这才抬手搓了搓鼻子,低沉地又笑了起来,这一回的笑声不如先前那么放肆,却另有一种yīn森森的嘲讽在里头,听得叶锦城没来由地一阵不舒服。
“……老叶,我这话可不是瞎说的呀,你骗得我团团转,这事一出,我就算是再笨,还能不叫人去查查你的过往?我还以为你年轻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了如今这脾xing也不会改呢,看来江山易改本xing难移这话,也不全对。当年为了老相好,心甘qíng愿被明教cao了三年的屁股,怎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就贞烈起来?一次还是两次,没什么区别吧?”
叶锦城仿佛被劈面甩了一个巴掌似的向后退了半步。他瞪着洪英,只觉得一股滚热的血直冲到头顶去了。此时就算洪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心里一片空白,麻木的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带出一股尖锐而且持续的刺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心上快速拉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刀口,开始那一会儿看不出来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始滴滴答答地渗血,并且越来越多。他已经没工夫深究这流言中细节的错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一生中最为痛悔不已而且无法抹去的污点。死到临头,他虽然仍为这个污点遗憾,却只能刻意无视——他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生还,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愿意再想任何挚爱至亲。他不愿意再想陆明烛,只怕自己想多了,就生出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再也不能qiáng迫自己从容赴死。可洪英迎面而来的这些话,叫这些天来一直压抑着的、关于陆明烛的无数回忆蜂拥而来,cháo水一般拥得他节节败退。他是多么地不想死,多么地想再见见陆明烛。
叶锦城伸出一只手扶住什么,可手腕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却停不住。他低头咬紧牙关,慢慢转身后退,艰难地在榻上坐下来。
“……滚出去。”
“哎呀,死到临头还厉害得很,”洪英咋舌,“再给你一次机会,真的不想救自己一命?”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若说洪英开始还存着那么点旖旎心思,此刻肯定也早就消磨殆尽,方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在逗着他玩儿,只等他心志不坚答应下来,到时候不但自取其rǔ,后天也还是要上刑场。更何况关于陆明烛的回忆让他一时痛到极处,他这一生的错误和煎熬始于伪装欺骗,及至这死到临头的时刻,他终于再也不想端着这假惺惺的架势和眼前的敌人讲话。
“滚!”
洪英大笑了一声,竟然也没回嘴,只是转身出去了。叶锦城只觉痛楚难当,听到外头关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捂着胸口在榻上侧卧着,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夜风裹挟着寒雨,洗刷着洛阳城门那晦暗不明的轮廓。就算在这种风雨夜撑伞行走,也是会觉得路滑难行并且寒冷刺骨的,而此时此刻,在洛阳那极高城门楼顶上忍受风chuī雨打,则更是煎熬。
唐天霖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瓦片,那上面不住地流淌着雨水,湿滑无比,稍微一个踩空掉下去,没处借力也无法凭空使出轻功,必然摔得粉身碎骨。他一手拽着子母爪将它绕在城楼尖上,总算稳住了自己。一旁陆明烛松开了手,紧了一下腰间的锁链,对唐天霖点了点头。唐天霖另一只手用力拽着链子,将陆明烛放下去。城楼旁侧直下几十尺,就是搭在刑场旁边的瞭望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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