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所见林子里一片漆黑,随即他发觉自己仍旧被叶锦城抱在怀里。在近日的清晨,每天早上他都是这样醒来,如果不是眼下伤倦láng狈的境地,有那么几次,在恍恍惚惚之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之前,在江南清寒的早晨,他们都是这样醒过来,叶锦城睡相不好,每每两个人醒来之后姿势五花八门,却无一不是亲密的模样——这些事qíng在这个林子里黎明到来之前,像cháo水一般裹挟而来将他淹没了。他抬头看了看叶锦城,却只见叶锦城端正地靠坐着,半点也不见当年横七竖八的睡相,一双手臂只是安静地维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
这差点与他的梦境重叠了。他梦见在圣墓山灰色的孤寂岁月,竭力压抑出来的平静和对叶锦城的仇恨支撑着他走过来,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走进眼下这样的qíng境中来。
陆明烛抬起一只手,额上的热度似乎又退了下去,在这反反复复的病痛折磨中,他已经开始感觉出一种不耐,并且在这不耐后面,又另有一种不祥的安宁渐渐攻城略地,誓要压垮他的求生意志。他在心里竭力摇着头把这些念头甩开去,可它们如蚁附骨,和着绝望和饥饿在寂静中一点点爬上来。只是他这么一动,叶锦城就醒了,立时探下身来查看他的qíng况。
“……你怎么醒了?”他那仍旧是凉沁沁的手贴到陆明烛额上来,“再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梦呓似的犹豫,“天快亮了么?”
叶锦城似乎也有点惺忪懵懂——陆明烛知道,这是因为极度的疲惫。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叶锦城道:“……还没有。也许还有一个时辰吧。”
“这是第几天了?”
他这样的问题换来的是叶锦城的无声沉默,许久之后陆明烛才听见他低声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要想这些了,睡吧。”
“……我睡不着,”陆明烛只觉得疲倦绵绵无尽,却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眠,伤处已经从前一段时候火灼一样的刺痛,变成了麻木而且酸胀的感觉,他动了动肩膀,又是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寒噤,“……我睡不着,”他又重复了一次,“你陪我说说话吧,好么?”
这语气太柔和了,竟是叶锦城在重逢以来从未听到过的,而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求意味。叶锦城低头看着陆明烛那只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突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随即一股悲凉哀伤的qíng绪,像是cháo水般地漫延上来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安慰陆明烛,说些话叫他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可自己的嘴唇却先哆嗦起来了,抖得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好伸手抓着陆明烛的手。那只手握在他手里,五根手指滚烫,但是手心那一小块却是冰凉的。
叶锦城的指尖也哆嗦着,在碰到那冰凉掌心的一瞬间,原本gān涸的眼睛里,眼泪就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他慌张地想要转开脸孔,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滴眼泪掉在陆明烛的脸颊上。他抬手要擦,却不知道那手该不该落下去。陆明烛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像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借着那微幽缥缈如轻纱似的星光,他看见陆明烛密密匝匝的睫毛颤动着,在随即睁开的眼睛旁边围拢起来,就像是水潭周围丰茂的水糙。无数的星光掉进陆明烛的眼睛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眼睛里起了一层云翳薄雾,连带着那些光亮也变得柔和虚无了。
“……我啊……梦见了圣墓山。”陆明烛的声音很轻,低沉,喑哑,“刚才一梦醒来,还以为自己真的回到家乡……都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梦了。”
叶锦城竭力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给收回去。他伸手摸到一簇发卷,那些柔韧又光滑的头发,此时摸在手中,却只有一种滞涩的触感。他自幼伶牙俐齿,年岁渐长之后更甚,此时却哑然失语,说不出一个字来了。还好陆明烛却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也不用太担心……如今这样的qíng状,也不算什么……”虽然陆明烛没有察觉到叶锦城滴落下来的眼泪,可他似乎感觉到了叶锦城的不安,讲话的语气也更加轻柔而且缓慢了,“我先前就说过,西归的时候……比这艰难一百倍的qíng形,也有的是……再忍几天,进了河东道,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突然抽紧了身子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呛咳。叶锦城慌得要伸手按住他,可是被陆明烛有气无力地拨开了。
“那时候……我们就想着……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圣墓山……就可以回家……”陆明烛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又像是在诉说无关自己的事qíng,“我那时候……一路总想着,只要能够回家……就能把什么都忘了,以后再也不来中原。叶锦城……我养的猫,你还记得它吧?它跟了我一路,可是过葱岭的时候……我怕它死掉,把它留在了牧民家里,那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它了。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但是西归那一路走来,艰难得让人……我没有余力去恨你。上圣墓山的时候,我磕头忏悔,我发过誓的……我发过誓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起来,仿佛切身转回了那个时候一般,“……要忘记你,一定要忘记你……可后来进了无明地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外面的光透不进来,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在那种地方,又怎么能不想起以前的事qíng……我没有办法忘记,只好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你,都能梦见杭州。刚开始的时候……许久不见一个人,我只好自己跟自己说话……时间长了,就连自言自语的力气也没有。叶锦城……叶锦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啊,恨到……连想忘记你也办不到……
“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几乎已经不想再跟人说话了,只好去藏经库做看守。每天除了看那些经文书籍,也几乎没有别的事qíng可做……但是我还是会梦见你,只不过……那时候我也不想再理会这些了,既然梦到,那也只是……梦,只是梦而已。我不愿意跟人说话,可是有些事qíng放在心里,真是难受……你懂吗,真的是……太难受了……我的师弟师妹他们……都很好,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总是拉着他们,说这些叫人不愉快的事qíng……”他的手在叶锦城的衣袖上摸摸索索,像是要确定此时身边确实有一个人般,怯生生的,“叶锦城,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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