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的眼神动了动,端起那杯酒来慢慢地喝着,就是这工夫,陆明烛已经连着倒了好几杯酒一口喝掉,那样子无疑是有事。叶锦城看了他一会儿,那深栗色的眼睛闪烁着,可能是因为酒的关系,泛着点盈盈的光泽,不住地涌起清澈的波澜。叶锦城移开了眼睛,攥住陆明烛的手腕。
“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陆明烛拨开他的手,微笑地看着他,“九霆最近怎么样?”
叶锦城没料到他问这样一句,愣了愣才道:“挺好的,师父前一阵还来信说,整天吵着要来找我,跟我学铸剑呢。”他说到这里也qíng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啊,有个小师弟总是有趣的——”陆明烛又喝了口酒,微微一笑,“我本来还见你整天对他板着脸,吓着小孩子,如今看来倒是肯粘着你了,看来你这个大师兄做得……还不错。你知道么,我可不比你差,还没到中原的时候……”他说着突然停住了,像是喘不上气来,哽咽了一下,却又举起杯子将酒饮尽了,“……明灯,清霜,还有……清泉,都最喜欢粘着我。清泉,她……”
“我知道,”叶锦城的语气突然冷冰冰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不由自主地换上了这种语气,“她喜欢你。”
陆明烛愕然地瞧着他,许久才放松下来,微笑着连连摇头。
“没有,你不要这样,锦城——我对她,没有,从来就没有,她是我最爱的师妹——只是师妹。”他说着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只是师妹。”叶锦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瞧见陆明烛已经不用杯子,只是一手端起那个酒坛,显然酒劲已经开始有些上头,“小时候……她什么都学得快,阿契斐长老教我们读书写字,她也是最聪明的那个——喜欢跟我争,明明年纪还那么小,就已经……那么好看,锦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瞧着叶锦城,恍惚地微笑,“你不要生气,我没别的意思……那时候我也还小,她最喜欢跟我在一起,因为xing子像——什么都要争,我告诉她,什么都要争,没得争,人活着原也没什么意思,是我告诉她的,她记得……可清楚了。”他说着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叶锦城身上靠,竹叶青的气息四下扩散开来,“……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
叶锦城听得心浮气躁,陆明烛虽然再三qiáng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将谷清泉当做师妹,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再是像陆明烛说的一样——叶锦城知道他没有说谎——可是,既然能用这样温柔而充满回忆的语气说起谷清泉,在始终温暖的师兄妹qíng谊中,说是一点点别的qíng绪都未曾掺杂,又有谁信呢?
哪怕那只是遗憾和愧疚。
叶锦城不大想听,但是又不得不听,两人闷头喝酒,像是拼酒一样。陆明烛这样多半是为了谷清泉,只要与谷清泉有牵连,说不定就有突破口,他qiáng迫自己接着听下去,可还是显出了不耐烦,陆明烛发现了,不满地攥着他的手腕凑近前。
“锦城——锦城,你听我说,认真点好不好?”陆明烛不满地嘟囔,模模糊糊的声音带着酒气,在叶锦城耳边缭绕不去,来回拨弄他的qíng绪,“……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我说叫她等我回来,她不大高兴,”他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师兄,不用你回来找我,我总有一日要到中原去,见识见识没见过的东西!’,我还笑了她……”
当初的谷清泉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女,如今窈窕动人的身姿还未曾长开,可眉宇间已经隐隐透着永不服输的一股坚毅,像是在大漠中艰难生长的美丽花朵。陆明烛大笑,告诉她,那就要记得师兄说的话,什么事都要争一争,只有成了最优秀的弟子,长老们才会带你来中原,才能让你为了圣教散播光明出一份力。只是星月轮转,chūn秋jiāo替,他在中原数载,看过明教气势bī人,声威浩dàng震慑武林,经历过枫华谷之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像当初一样,什么都要争一争。大漠的环境是那样残酷,不争的,就没有生存的机会,苟活着的,也没什么意思——可到了中原,经历了许多事qíng,才发现有些什么东西,与当初想象的并不一样。
她满怀希望来中原找他,所找到的陆明烛,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也许这对她来说本来不要紧,可这个人不仅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还早就将那些朦朦胧胧的约定放在了一边,一心一意地认定一个藏剑弟子,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qíng愿,可既然给了她这样的希望,他陆明烛也并非全然无辜。
“……我笑了她,要是想来中原,就一定要成为最qiáng的那个。”陆明烛断断续续道,“锦城,那时候我觉得……什么事都要争一争,成为最qiáng的那个,在这江湖里……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活得好……所以,我是那么教她的。可如今,我想……我是……错了……中原人教会我许多东西——有时候退一退,也许……没什么不好。”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叶锦城,叶锦城只觉得心中一窒。两人不知不觉地都喝了不少酒,陆明烛的眼睛里汪着盈盈水光,像是随时要滚落下来,可偏偏那浓密如潭边水糙般的丰茂睫毛将那水光兜住了,只是闪烁着怎么都不掉落。
“我觉得心烦,锦城……我每天都问自己,问明尊,到底怎样往下走才是对的,明尊没告诉我——不,我不是……”他似乎又有点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摇头,“不是故意亵渎明尊,明尊智慧无上,也许只是……我,是我领悟得不够深……”
他在担心谷清泉。叶锦城觉得头晕乎乎的,胸口因陆明烛眼睛里那yù滴的水光而一片躁动,可心底里却冷静得像是玄冰。这种奇怪的感觉夹击着他,反而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他在担心谷清泉——他担心谷清泉什么?
叶锦城将手放在陆明烛的肩上,那肩头上的骨骼凛冽,硌着他的手。
“明烛,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陆明烛抬头笑了,两颊上晕着一片嫣红,“你当然听不懂,”他说着举起双手揉了揉叶锦城的脸,“你啊……你就像小孩子一样呢,当然听不懂我说的话。”叶锦城看见他眼神都散了,却还是笑得十分灿烂,“锦城,你笑什么?你不要笑……不要笑!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比起你小师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叶锦城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头晕得狠了,没有力气和他辩解,可越是这样,越是有股寒意从心底里漂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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