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幼年的叶锦城全部的勇气,即使没有父亲,他也觉得只要有她在,什么都能担当,只要在母亲杏色的衣摆旁,就总有安宁和温暖。她挺括又飘逸的杏色衣服,她手握重剑的英姿——全部是力量,是不惧别人议论,能我行我素、掌握运命的力量——他还太天真,天真得不知道运命充满欺骗和假象,感知不到力量在重压之下也会一点点碎成齑粉。
母亲开始频繁地接到信件,她的躁动和不安,即使年幼的叶锦城也感觉得到。在入夏的时候,母亲在夜里挑起一盏灯火,坐在桌边读信,读完信不叹气,也并未哭泣,只是沉默地将信件放到灯火上引燃。叶锦城能感觉到她的心事,像是平静冰面下暗涌的cháo水,指不定哪一日就要破冰而出,引发滔天巨làng。他询问母亲,她却从来只是微笑,告诉他好好读书与习武,不用想其他的事qíng。她开始频繁地抓住每一个在外行走江湖或者做生意的师伯师叔,询问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qíng。叶锦城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可远远看着他们,已经能感觉到,那些师伯师叔,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从脸上流露出来,有的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个夏日很长,少雨,直到有一日他下学归来,天空暗沉沉地布满yīn云,闷雷在灰蒙蒙的湖面和飞来峰的峰尖上滚动,孕育着夏季的大雷雨。这闷雷听得人心慌,他又未带纸伞,只能急匆匆地往家中跑。
宅子里没有人,下人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闷雷一声声滚动得越发急促,年幼的叶锦城奔过月亮门,跑到屋檐下,雷雨前的疾风chuī了起来,他用力推开比他高上许多的门,一阵猛烈的穿堂风从身后刮来,衣摆、头发和地上散落的凌乱几张惨白信纸,都疯了似的狂乱飞舞起来。屋子里无比昏暗,直到外面一道白亮的闪电直劈下来,随即惊雷惨叫着炸响,他瞧见自己头顶上的位置晃dàng着杏色的衣摆,无力垂在半空的双足和随着狂风不住摆动的惨白绫子,像是活了一般冲他扑来。他直瞪着眼睛,只觉得手足俱软,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类似刚出生的猫狗崽子一般呜呜的哀鸣,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去,却被之前母亲踩踏着自缢的凳子绊倒,怎么都爬不起来。外面炸雷尖啸着接踵而至,整个屋子一明一暗,随即豆大的bào雨狂泻而下,天地之间骤然拉起昏暗惨白的帘幕。
他被一群冲进门来的人拽住手脚,为首的是师叔叶思游,他用力捂住叶锦城的眼睛,将浑身哆嗦的叶锦城往外面拖去。他挣扎大哭,四肢乱踢,死也不愿离开母亲身边,可终究抵不过大人们的力气,只能尖叫嚎哭着被拉出门外。挣扎踢打间有人松了手,他被拖开的一刹那,看见叶思游弓着脊背瑟瑟发抖,双膝似乎不堪重负地一软,跪在还在横梁上摇晃的母亲下面。
他没有生病,却一连数日地沉默,不再说话。叶思游流着泪收他为徒,抱着他去送别灵柩,他用双手圈住叶思游的脖子,把脸颊埋在他的衣领里面,那漆黑的棺木太过可怕,尽管知道那里面是他的至亲,他却不敢再看一眼。直到下葬结束,他却仍旧说不出一个字来,平常聪明伶俐,却一下变成了这样,叶思游焦虑痛苦,辗转反侧,他却仍然一语不发。母亲的死引发山庄里突如其来的沉默,那段时间,与母亲认识的人都不说话,可谣言终究止不住,他冷眼旁观,总能在每一日人们悄悄的、背着他的议论里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直到有一日听见师父叶思游与人争执,直到大打出手,言语间涉及到母亲,那些话他听得似懂非懂,却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叶思游挂了彩,回来因为私自与同门师兄斗殴被庄主处罚,闭门思过。叶锦城沉默地去看,他看见叶思游在佛龛前面静坐,默然流泪。
他对叶思游道:“师父,不要哭。”
沉默的解冻也突如其来,叶思游虽然欣慰,却一直小心翼翼,不再同他提起这个话题。叶锦城天xing原本开朗,经历此事后沉默不少,明明年幼,却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地习武与读书。直到两年后蜀中唐门来与藏剑山庄jiāo流锻造之术,他遇见跟随师父前来的唐天越。
夏虫的叫声吱吱不停,叶锦城回过了神。肩头的伤开始剧痛,剧痛不止,额上也开始迸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小腹的位置也在剧痛,内力似乎散了,不受控制地到处流窜,胸口也隐隐地痛。他凝神躺了一会儿,却觉得越发难捱,只能深吸一口气,尝试着用未受伤的那边肩膀挪动。身体像是磐石一般纹丝不动,他用力挣动一下,努力地往墙壁另一侧蹭过去,手背上的筋脉因用力而浮起,他挣扎着半坐起来,肩头的刀伤似乎又渗出了血,他懒得理会,只是兀自喘息不住,用尽全力地盘坐起来,背靠墙壁,合目调息。
吱吱喳喳的虫鸣总能引起关于夏夜的温柔多qíng的回忆。唐天越xing格平和,头脑聪明。在认识了唐天越一段时日后,他发觉唐天越的小心谨慎,是个懂得保护自己和同伴的人。叶锦城渐渐长大,当年听到的话,言犹在耳,尽管事qíng过去数年,有些话还是会不胫而走,他渐而明白当年母亲自缢的原由和师父叶思游的愧悔来源。母亲年少时与师父定亲,师父年少气盛,对母亲却只有姐弟之qíng,直到后来与万花谷陆沧海qíng投意合。男子相守一生,虽然为世俗不容,两家长辈更是bào怒如雷,却抵不过师父执拗坚持,这门亲事只能告chuī。母亲虽然伤心,却也未耽于此中太长时间,只是拿了剑出门游历,直到遇见父亲。
叶思游从未对叶锦城说过半句他亲生父亲的不是,直到多年过去,叶锦城已经成年,叶思游仍然用他教导幼年时叶锦城的话教导他,你的父亲母亲教导你,君子如风。即使也许他心中明白,叶锦城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到处都是,叶锦城的母亲独自怀着身孕回到山庄开始等待,直到他五岁那年,她才承认自己已经被第二次抛弃。
漫长的岁月在叶思游和叶锦城师徒二人的讳莫如深中沉默溜走。随着年龄渐长,他开始明白,她的温柔背后都是眼泪,她的力量不过是为了苦苦支撑。那些流言从一个人的口中肆无忌惮地说出,又在江湖中转成更加难听的传闻。对面的笑脸在一转身后可能变成讥讽的恶意,表象下的尊敬关起门来也许其实只是刻毒的嘲笑。藏剑山庄,君子如风,没有人会对母亲进行无qíng的嘲讽和讥笑,可那些同qíng怜悯的目光未必不能胜过唇枪舌剑。
他还太小,太天真,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去保护她。只能无知地袖手旁观,看着她被无尽的等待将青chūn和期望的力量一点点碾成齑粉,直到最终连爱他的责任也撑不起她的勇气时,绝望地选择了此一生。他不怨母亲,只是深恨自己的弱小。
唐天越不同。他一直都十分懂得规避危险。既然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命如糙芥,那为何不好好活着呢?少年时代的叶锦城已经开始懂得许多事qíng,他的剑术有成,铸剑术更为出色,可他还并不懂得唐天越的温柔和退让,母亲的离去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年少气盛的他也会嘲笑唐天越,作为唐门弟子,他看起来缺少那种沉默的忠诚。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与唐天越相处的时光,在记忆中化成芬芳的橘子花雨,唐家堡纷纷飘落沙沙作响的竹叶,灵隐寺的钟声,嘉陵江的壮阔,手牵手小心翼翼的亲吻。这些美好温柔的回忆最终归结为他熟悉的一种声音和感觉——枫华谷的连天bào雨和雷声。许多事qíng不像看起来一样,沉默寡言的唐天越,为了家人而根本不肯去出危险任务的唐天越——面对明教弟子的拷问,他像是叶锦城在剑庐铸剑时那些淬过火的jīng钢一般岿然不动,哪怕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也至死不肯说出唐门弟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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