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鸾面沉如水,心里堵得慌,见那黑乎乎的身影在他跟前晃来晃去,觉得刺眼非常。他起身越过阿澈,向门口走去。
“孤鸾,这么晚你要去何处啊?”
这一喊,也不知是触了谢孤鸾哪一根弦,他的身子顿了一下,眼里骤然凝出一股杀意,拔剑指向阿澈的鼻尖。
剑刃把空气如丝帛般破开,流泻出的银光将阿澈原本就雪白的脸照得更加苍白。
“不许这么叫我。”谢孤鸾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他知阿澈虽比他qiáng悍,却有求于自己,去往长安的路程遥远,有的是机会治他,他不介意得罪人。
谢孤鸾收起剑,漠然地看了一眼望着他发愣的阿澈,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明月落在山尖,谢孤鸾独自坐在客栈的房顶上,趁着月华清辉洒向林间,从怀中摸出那竹牒小像,细细摩挲。
这是临走前阿澈让他带上的,说是必须时时放在身边。竹片被磨得光滑发亮,他抚摸着竹子的纹路和深深的刻痕,心中的无名火渐渐熄灭。
耳边有窸窣的声音,抬眼一看,阿澈半个身子吊在房檐上,似乎正吃力地往屋顶上爬,他的长发盖住了半张脸,动作极不协调,瞧上去甚是吓人。
“道长若是不喜人唤你名字,直说便是,动刀动枪的,也无甚用处。”阿澈一边爬一边嘟囔着。见谢孤鸾不搭理自己,阿澈也不装模作样地爬了,一个翻身就上了屋顶,径自走到了他身边。
谢孤鸾本就是不想和他待在一处,对他很是抵触,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寸。
阿澈“咦”了一声,极没有眼力见儿地把身子往谢孤鸾身边又靠了靠。
谢孤鸾索xing直接把脸转开,任由这鬼紧紧靠坐在他身侧,身上寒气飕飕地往他袖袍里灌。
客栈后院的庭灯闪烁着橘色的微光,谢孤鸾qiáng迫自己不去想他旁边坐着的不是个活物,只怔怔的盯着那团跳动的火焰,认真得仿佛能从中看出朵花来。
说谢孤鸾心里不为所动是假——他以前没见过鬼。
以前师叔总不时在他耳边说些“你背后跟了个女人”,“那里有个没脑袋的”云云,谢孤鸾通通看不见,既然看不见,他也就不去信。他心思通透又素来爱武,便一门心思扎在武学上,再也不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
从小到大,除了他那反复离奇的梦境,从未遇到过像今日这般的景象。
他偷偷撇了一眼阿澈。阿澈的手放在腿上,还是那样指节分明,白皙细长,在清明的月光下,和普通人并无多大区别。
可偏偏他不是人。
人与鬼到底有何分别,鬼又是因何而生,这世间还有多少常人未发现之事物?
这是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阿澈微微探头看向谢孤鸾,像是能读出他心中所想一般,淡淡地开了口:“道长可知妖为何物?”他的声音低软沉静,没了初见时那般刺耳锐利,似乎同夜色一起沉淀了下来。
“糙木生灵成jīng为妖。”谢孤鸾此番终是答了他的话。
“不错,你又可知何为鬼?”
“不知。”
阿澈听后低笑一声,站了起来:“世人总说妖魔鬼怪,然妖和鬼,区别甚大。妖与人皆生灵xing,有血有ròu,有痛有泪,妖修炼可成魔,人修炼可成仙。而鬼……”
阿澈话未说完便停了,他的身影挡住了月亮,月色在他的轮廓上绣了一道银边,勾勒出他秀颀的轮廓。他虽脸上挂着笑,可那种笑容寂寥而绝望,他瞥向谢孤鸾一眼,更像是看尽了沧海桑田。
“是死物?”谢孤鸾抬眼看他,问道。
阿澈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他脸上的落寞孤寂转瞬即逝,轻佻之色又浮现出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唯有人才会变成鬼,皆因生前心有不甘……地狱有路,却偏要回来再走一走,偌大的人间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容身。”
“鬼与世间万物格格不入,非生非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能生长,没有温度,可辗转于人世间千百年……不过是一群可怜可悲之物罢了。”
多可怕,他的语气这般轻描淡写,好像谈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二十四年,这个男人在那bī仄破败的院落中蜷缩着,chūn去秋来,花开花落,不曾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存在,只有坊间的传闻留下过对他深深的忌惮。
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因果并生,而他呢?在这世间,因什么而存在?
阿澈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如墨的夜幕。他的鼻梁有着好看的弧线,像chūn风裁剪的柳叶。他缓缓开口:“机缘巧合,执念一场。你莫要深究我,道长若是觉得稀奇,我可以和你讲别的。”
“你知我所想?”谢孤鸾有些诧异。
“我是不知的,但我能看出来,”阿澈转过头,仍笑着,“在这世上待久了,总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的眼睛不错,里面有很多微妙的qíng绪,可惜你的疑问我不能都为你解答。”
谢孤鸾的眼睛的确生得美,轮廓分明,清澈剔透,晶莹得像一颗宝石,映着夜色仿佛将天际璀璨的星辰都凝了进去。那剪水的眸子若是一笑,恐怕连江南最美的chūn色都要暗淡三分。
可他很少会笑,他就如同现在这般,淡然地看着阿澈,眼底毫无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湖水:“我从前看不到鬼。”
“你自然是看不到的,如今能看见我,只是因为我想让你看见。”
阿澈的身影在谢孤鸾的眼前骤然消失了,旋即又出现在他的身侧,像一团游离的黑雾。
“人为阳,鬼为yīn。天生能看见我们的人少之又少,偶有人见到,只是因为那人短暂地缺乏阳气,譬如年纪太小,或者生了重病。”
“平顶村有个小女孩能看见我,暗地里经常寻我玩耍,她不知我是鬼,也不惧我,”提及此事阿澈眯起了眼睛,似乎很开心,“可随着她渐渐长大,便再难看到我了。我怕惊扰了她,亦不敢现身。如今算来,也有十余年了。”
“你为何不离开这里?”
阿澈大约感觉荒谬,嗤笑一声说:“离开,我如何离开?一旦身死有多少事qíng能由得自己……永生永世,都将被这方寸之地所桎梏。”
“死时什么模样,如今便是什么模样,死时在何处,现在就在何处。”阿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地方有个深深的血窟窿,他虽穿着黑衣似是不明显,但谢孤鸾一眼就看出是匕首造成的。
“我在这枫华谷内游dàng数年……不过幸好你来了。”阿澈笑盈盈的,看起来极高兴的样子,伸手想要挽住谢孤鸾的胳膊,被迅速地躲开了。他也不恼,收回手低头仔细瞧了瞧,道:“还有好些事,我大约一时也想不起来,往后要是遇到再说与你听罢。”
谢孤鸾指了指他唇上的血迹:“你只能一直是这幅样子?”
52书库推荐浏览: 山风有露 剑三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