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沉沦大梦难醒,乃是无可奈何的命中坎坷。但若非发病时,杨青月的梦反倒是极少的。适才的迷梦挣扎耗去太多心力,一朝解脱,他睡得沉而静,细微的夜光模糊打出脸庞轮廓,甚至恬适得宛如稚儿,带了点空灵的颜色。
杨逸飞心乱如麻,匆匆来至房门外,敏锐的耳力已先察觉到了内中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他的脚步动作登时一收,以轻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推了推门。
并未上闩的门应手而开,一点星月光芒泄入,照亮房中方寸。杨逸飞刚要举步,忽的又顿住了。
房内陈设多年如一日,并不见添减什么。地上软毡,窗前矮几,依约旧时轮廓。杨青月就安安静静的在几旁侧身躺着,宽大的衣裾带几分凌乱,更凌乱的是散落了的发髻,蔓长的发丝蜿蜒垂下,落在地毡上的,与黑暗融为一体;零落在面颊上的,漆黑与莹白,映照出的颜色悸动人心。
至少杨逸飞觉得, 自己的心口在那一刹那,鼓动莫名。
点尘未惊的飘然进房,愈靠近,杨青月绵长的呼吸声就愈清晰几分。杨逸飞心知肚明兄长只是睡着了,但仍是心中惶惶涩涩,肢体略僵,数尺之距,举步维艰,靠近到杨青月身边蹲跪下时,脊背竟已隐约生出汗意,走得艰难万分。
杨青月睡得很熟,靠得这般近了,似仍毫无所觉。如此感知迟钝,每每只有在他发病过后筋疲力尽之时,杨逸飞心中明白,手足力道突的一软,也跌坐在了一旁。
好在锦垫柔软厚实,这一坐并无太大动静,也没有惊扰到杨青月难得的好眠。反倒是兄弟二人凑得越发挨近些,杨逸飞鼻息略重,便可chuī动杨青月额前散乱的发丝。只是那几缕发粘连了冷汗,略动了动,到底还顽固的贴在额头。
杨逸飞慢慢抬手,小心翼翼的去拨开了那几根黑发。指尖无可避免的擦过皮肤,仍是凉的。时值七月,将近大暑,即便入夜暑气也难以散尽,何况是在门窗皆闭的房间内,更该闷热。如此尚睡得一身冰凉,杨青月甚少与弟弟提及自己迷梦中qíng形,但杨逸飞此刻放任了思绪翻腾,越想越只觉得战栗,体肤温热,心坠冰窟,一时qíng绪激dàng之下,俯下身去,不分好歹死死一把将杨青月抱住。
抱了个满怀微凉,汗意涔涔,却不敌心中冰冷死寂悲哀。好在怀中的躯体纵然不够温热,但吐息暖融,脉动和稳,却堪慰藉。杨逸飞有些放纵的低头,将额头埋进杨青月的肩窝,碎发、衣褶、肌肤、薄汗……乱哄哄的搅成一团,化作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悸动与澎湃,无可自拔。
先动了的倒是沉睡中的杨青月。
即便再乏力昏沉,被猛的一把抱住也足够叫他惊醒过来。意识刹那间还带着些混沌,肢体却好似有着自己的记忆,毫无排斥这个突兀拥上来的怀抱,甚至还下意识的抬臂,摸索着环抱回去。
回抱住的身体颀长结实,冰凉的丝缎衣料下,火热的体温汹涌覆上。杨青月毫无迟疑的略弯了弯嘴角:“逸飞,你回来了?”
“哥!”杨逸飞忽然有点拙于回答,他想说自己正午前就已经回到长歌门;想说自己这次回来,就再不需离开;想说这怀仁斋中,以后又是兄弟二人形影相伴……可话到唇边,将将噎住,只变作一句,“是逸飞错了……”
“何错之有?”杨青月当真不知他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有些糊涂,就着抱着他的姿势轻拍了拍杨逸飞的脊背。
杨逸飞因此更加贪恋兄长的怀抱不愿起来,他们兄弟虽说都是秀颀身材,杨逸飞到底常年在外奔波,风霜雕琢下,杨青月的体态未免略单薄些,此时将弟弟抱个满怀,把自己做了人ròu的垫子,不免被压迫得有些吃力。但见杨逸飞一副心事低落的样子,又不忍推他起来,只好再侧了侧肩,勉qiáng抽出半边身子。杨逸飞一察觉了兄长的动作,立刻籍着这一挪顺势也躺了下去。数步之外,就是宽大舒适的寝台,他两个偏要团团挤在小几旁地下,那块地毡又不甚大,勉qiáng够两人蜷缩其上,挨肩环臂,亲密无间。
杨逸飞这才觉得心下空dàngdàng的哀凉感被驱散了些,低声道:“我午时便回来了,见过大人阿娘,又去看望了师父前辈,然后便被许多同门拉去饮酒接风,直到现在才来见兄长,自然是错了。”
话说到这一步,纵然杨青月xing子天然,但自幼起未曾间断的毒病折磨更激人早慧,又岂是完全不通事务。他顿时明了几分,也不知是笑还是叹气的鼻中哼出一声:“酒宴太过喧闹,某也不喜,你现下过来已很好了。”
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杨逸飞心中越加几分抑郁不平,只是更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改。想到这,勉qiáng振了振jīng神,笑道:“不去凑外头的热闹也就罢了!哥,我自带了好酒回来找你,外头月色好,就在这屋里小酌一回,算是你给我接风洗尘,可好?”一边揽衣起身,一探手臂,将窗子推开了。没了遮拦的月光倾泄而入,顿时房内似洒银霜,明亮如许。
杨逸飞自酒席上私藏下来的自然是好酒,不过巴掌略大些的一个青瓷葫芦,甫一启封,已是浓香扑鼻。只是杨青月不嗜饮,或者说,自yīn雨之毒附骨入髓后,外以长歌知脉之术克制梳理,内尚需常年寡xing淡yù以免yīn毒瞽心,那许许多多的寻常人喜乐嗜好自然也大多被一同摒弃了。好在杨青月心在七弦,自得大道,并不以此为苦,只浅尝了两杯后,倚几看着杨逸飞畅饮也是知足。杨逸飞这一遭离开长歌门足有快两年,连年节寿诞也未得机会还家,兄弟两个倒也当真称得上未曾有过的久别重逢。美酒助兴,更何况所对人事皆快意,杨逸飞这葫芦佳酿非是凡品,他起初倒也惦记着莫要过量,但一经兴起,再发觉时,酒早将尽,眼前也依约蒙了层轻纱,悠悠dàngdàng,看甚皆如隔雾观花。
杨青月的房内没有花,不止花卉,小件的jīng巧摆设也甚少。应用器物大多雅而古拙,唯独例外的,便是书格上那一枚月光轮,时隔两年,依然皎皎如新,不染纤尘。杨逸飞眸光流转,带了几分醉意后,反倒更加明亮,灿烂如星。这时一眼扫到了月光轮,唇边的笑意便止也止不住的扬起,伸手虚触。只可惜醉眼颠倒,遥遥碰了个空,扑到了杨青月怀里。
杨青月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摆放端正,迎面酒气浓郁,只好道:“饮得过量,回去睡下吧,不要误了明早起身。”
杨逸飞闻言,顿时连连摇头,反手一把拉住了杨青月的袖摆,随后那几根指头又顺着衣料褶皱爬上去,一分分扣住了他的手,牢牢圈在掌中。这一举动过分亲密得几乎有些逾越,不过杨青月不以为意,顺势牵着杨逸飞挪动几步,让他歪靠在了寝台之上,拉过锦被盖好:“你若身上懒散一时不想动弹,就在此小歇片刻,再回房梳洗。”
杨逸飞满心都是不想离开这一念头,此外自然百般顺从,乖乖依着杨青月的意合衣躺好。他双目圆睁,本是半点不愿从兄长身上挪开,奈何酒意qiáng劲上涌,抗无可抗,到底还是上下眼皮粘连,稀里糊涂打了个盹。反倒是杨青月这一日中,毒病发作时已是昏昏沉沉,之后又不知日月时辰的大睡了一场,一时无有倦意。安置好了杨逸飞,他反身坐回小几前,几上香炉已冷,但瑶琴依旧,弦丝映蟾光如冰,指触生凉。这一点凉意,醒心透脾,逗人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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