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紧紧贴在墙根旁,却因着力竭,胸口一阵阻滞,喉头一片腥甜,一口血终于是喷在了地面上,心口仍旧砰咚乱跳,拉扯拖曳出麻木的痛楚,这疼痛他已经习惯了,他有记忆以来,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但是很快就能摆脱它了,很快了。
“城日危,卒……日稀。云白,你等我……你……等我。”他朝着没有边际的黑暗喃喃道,喟叹般的话里有凄恻的笑意,“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无端漫散的话语消失在寂夜无边中,可他不明白,这声抱歉究竟是对谁说的,是对或许已经魂归泉下的方云白说的,还是对已然与他决裂的华清远说的——但无论是对谁,都太晚了,都太晚了。
“阿真,你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呀?你的师父给你看病的时候,好像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拉了拉方云白的手,虽说疼得两眼模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回答里有着十三四岁少年的逞qiáng:“不是什么大病啦,你瞧我人还活蹦乱跳的,再说了,之后你还约我到天策府里看一看呢,我哪儿能这样脆弱地说走便走。你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那我若不约着你走,你会不会……就那样……”
他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渐渐惨淡下去,他将手松开,把视线移至窗外接天无穷的花海去,微不可闻道:“说不定……说不定会的。”
垂下来的手又被握住了,他感觉到方云白的虎口处有一箍硬硬的茧子,摸在他的腕上,微微发着痒。他转眼,对上少年人满是担忧而又坚定不移的眸子:“你不要死。我还能带你去好多的地方,看好多的风景。你不要死。”
“在找到你之前,我不会的……”樊真以手支壁,摇摇晃晃、艰难无比地地走过巷里街角。
到处都是死人,可能是挨饿受冻而死的,也可能是惨遭屠戮而亡的,他的靴尖时不时踢在僵硬的臂膀双腿上,可是心里连半点触动也没有。他隐隐约约地有了绝望的领悟,很快、很快了,他会变成这路边枯骨的一部分,疯长的蒿糙从他的血ròu白骨里钻出芽,开出花,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方云白曾经是他活下去的希望的源头,或者说,现在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只剩下一条飘摇无根的命,在师门里也总若有若无,大概只有犯了病的时候才能引起谁的注意,个xing更是连他自己都有所自知的恶劣刻薄,可就是这样的他,何德何能让方云白一直陪伴在侧,支持他的希冀?又何德何能——让华清远……
他对华清远,究竟是什么感qíng呢——
墙根下的亮光令樊真骤然警觉起来,恍惚的思绪顿然云散烟消,他翻身一跃,悄无声息地上了墙头,动作轻快利索得如同苇糙浮水。他匿在yīn影中,眼见一前一后两个手举火把的láng牙兵在墙下相遇了,以带着口音的官话,一半声音粗哑、一半声音尖细地互相jiāo谈着。
“这般空城,没有好吃好喝的可抢,也没有漂亮女人能睡,剩着一堆要死要活的流民,真是半点乐趣都没有哪……”
“得了吧你,等再打进洛阳,你想要大鱼大ròu,想要花枝招展的姑娘,不还多得去了!今夜还长着呢,好好走你的道儿,看着点路,明儿富贵荣华,有得你享受的。谁能想到东都收复以后,我们又带兵打了回去呢……嘿嘿嘿……”
那二人在墙下发出了一阵猥琐冷笑,又擦肩而过,继续巡他们的夜道去了。
樊真松口气,没有声息地从墙头滑下来,长靴踏在地上,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出,他抹gān净面上结的血痂,正yù抬步离去,倏忽他的心猛烈地砰砰直撞,几乎要踊跃地跳出心腔来了,一股冷意从脊骨刺上后颈,他看着前路黯淡无光、空无一人,又猛然转过头,身后依旧是一派死气沉沉的黑暗,路边衰糙窸窸窣窣地响,似有蛇鼠在里头蠢蠢爬行。
周遭静得太过不寻常了,如同电闪雷鸣前、山雨yù来时那一弹指的静寂,樊真只觉毛骨悚然,一层冷汗渐渐爬满了额头,汇成冰凉一股,划过他满是血污的面目,顺着下颔逐渐汇聚成滴。手间握着的毫笔又攥紧两分,冷汗滴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身后的暗影里突然bào起一个人形,樊真心下大惊,不知那人何时接近,步法竟如此诡秘飘忽,他尚未来得及回身,便觉那人从身后扼住他的脖颈,一手粗bào地捂住他的嘴,力劲大得简直要叫人无法喘息,樊真听见喉头一阵剧痛,咯咯作响,那大力气将他往黑暗的深处拖行。他立时以后肘猛击身后人的胁下,那人反应极快,立刻将身形一歪一闪,避开了樊真的挣扎。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飕飕凉风狠厉地擦过樊真的面颊,方才他站着的地方,竟齐齐钉上了数枚带着倒刺的铁箭!樊真被惊得甚至忘了挣扎,钳制住他的巨力一缓,他被脖颈处骤然放松的力道呛出了泪。在方才痛苦至极的窒息感觉里,他被一路拉进一条深巷里,只见那铁矢落地的地方光亮乍起,是方才那两个故作闲谈的láng牙兵。
“跑,快跑。”那人有一把沙哑低沉的嗓音,话音方落,樊真听得一阵衣袂扬空的飒慡声音,赶忙回身跟上,这变故一波三折,但他至少能够确定,这人许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他勉qiáng拿轻功跟了一段路,这黑暗里的市井小巷,七弯八折的极是难走,也不知赶着走了多少路,他本就体力不支,如今一经追赶,气海丹田中早已空空dàngdàng。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整个人都麻麻木木、昏昏沉沉的,身前那人才止了步子,他一时间稳不住身形,由着惯xing朝前踉跄好几步,不由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不住发着压抑隐忍的喘气,樊真方发觉他们似乎沿着整座小城狂奔了一遭,如今正在颓圮破败的城垛下。城墙上摆着的半只破烂灯笼里,灯火还没有全然熄灭,借着这点昏昏沉沉的光,樊真看见了将他救下的那人。
他认得那身飘逸绝伦的纯阳宫道袍,可这人却分毫没有纯阳弟子所独有的、一眼便能认出来的清高脱尘,大敞的领口与两缕疏狂鬓发,歪歪斜斜的站姿与唇边轻浮làngdàng的一个笑,都使得那人浑然有一种咄咄bī人的玩世不恭。
他挑眉迎上樊真警惕怀疑的眸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稽首,自报家门道:“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第十六章
“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你是纯阳宫的人?”樊真倚靠着城垛墙沿慢慢站起来,横竖却觉得眼前那人奇怪,像是在哪里见过,名姓又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并不喜欢面前这道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轻佻放làng的行举,更是因着他皮笑ròu不笑的一张脸面,在摇曳黯淡的光下多了这几分深不可测。
柳杯酒未曾回答他的话,只笑说:“那日躲在门后偷听偷窥的,原是你啊。轻功使得是好,但现如今也撑不了多久了罢?脸白得像纸,也没什么血气了。你怎到这里来了?又要往哪儿去?”语气熟络得紧,柳杯酒满意地看着樊真眼底闪掠过一丝讶异,歪在嘴边的笑痕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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