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红玉早有心鹦归原主,只是黛玉身在王府轻易不能得见,送还鹦鹉的事便也放下了。正巧史湘云因绣坊事找到她,与她说了管理绣坊之事,林红玉喜出望外,一口应下史湘云的差事。回家后,见那鹦鹉一副落寞的样子,忙把好消息说与鹦鹉,鹦鹉瞪着她,只道:“骗人”。林红玉不与它辩解,双手捧着鹦鹉便来见湘云,并请湘云把鹦鹉jiāo与林姑娘。
林红玉自此每日管理绣坊,自己家的铺子由贾芸经营着,也雇了伙计,她只管看帐就是了。
这绿鹦鹉辗转回到旧主人林黛玉身边,在美撼凡尘的黛玉玉手手心里兴奋得拍打着翅膀,口里呱噪不停,一首首念诵着黛玉旧日所作的诗词,全似不刚进门时那副霜打了的模样。
黛玉轻柔一笑,雪面柔和,宛如百合芬芳,纤指轻点鹦鹉红红的月牙形嘴道:“鹦哥儿,有些日子没见到你,还真想你,我可没有忘了你。”
自见到那只信鸽传书,黛玉心中常想起昔日鹦鹉,耳边还似听到它响亮的脆声,不免有一丝伤qíng。只是她藏在了心底,那日湘云来王府时,已惋惜过那只鹦鹉之事,她若再说出心事来,必然要叫紫鹃、雪雁难做,紫鹃、雪雁的心本也不好过。
那时紫鹃、雪雁是无奈之下弃鹦鹉而去,本以为贾府是它的归宿,她们尚未可知未来如何,怎好带着它四处漂泊?
止桥宛微笑注视着黛玉与那鹦鹉嬉笑,凝神听那鹦鹉念诵黛玉诗词,篇篇颦卿述怀,词中句句诉她满腔哀怨,凄凉悲婉之qíng,令人心酸。只是词中却从没有恨怨亲人之意,不求闻达,反求诸己,雅量、自责之美好心灵坦露于人前。
止桥宛心中不由暗服,林黛玉的诗词,正是她生命所系,灵魂所寄,是用心和血写就。
诗中除了自怜身世,也有愿天下才子“何劳缚紫绳”的愿望,莫以名以利羁绊。正如黛玉平日所讲与她的,尽管放开去做。止乔宛不由微微颔首。
然则听到五美吟时,止桥宛心中大震,暗惊,暗思,暗品度:
那林黛玉的《咏西施》,诗中道出了西施的美如流水逝去,不及东施丑而自在长久;《咏虞姬》诗,黛玉鄙视了那些宁愿当叛徒被杀之堂堂须眉,还不如虞姬弱女守义,饮剑楚帐中;《咏明妃》诗,则诉出王昭君的红颜命薄源于皇帝;黛玉《咏绿珠》,叹绿珠qíng重,却不值得为没有真qíng的石崇“效死于君前”,倒是石崇有福气,能有绿珠同归相慰寂寥;最心惊最受震动最怕是那首《咏红拂》,黛玉大赞“红拂巨眼识穷途”,与李靖走出“尸居余气”的杨府,“岂得羁縻女丈夫”。
那诗言语出格,有与人们心中的信念相左之处,后两首,隐隐透出了叛逆之意,竟大悖于当下的妇德美德“三从四德”。
这岂不是大逆不道?止桥宛心存疑问。
不语沉思,暗想身如细柳、弱不胜衣、楚楚动人的林黛玉如自己般娇弱,原该是身边亲人直想把她保护得周密,生怕她受半点委屈的弱女子,世上柔弱女子多是胸无主见,任人摆布而只能凭窗撒泪的。而她林黛玉如花女子,竟有如玉品质,曾为兄妹qíng义,为报恩qíng,肯赴冥界,是个有所作为,与众不同的女子。她的出格行为,按妇德,是失德,却是被天下男子视为大义之举,自己不也是有感触于她的qíng义无价吗?
止桥宛由疑而生敬意,不免想到不知将来林姑娘还能做出何等的壮举来。也只有她能写出这样有个xing的诗词来。
那边紫鹃已为鹦鹉备好香巢,添上米、水,黛玉举步轻移莲步放它到架上,拍拍它的羽翼,它方安静下来,立在架上,转头眼珠乱动,四下看着屋内诸女子。
紫鹃坐下,面上温柔可人,微微一笑道:“走时也顾不上带着它,还好小红救了它,不然总觉得少了什么。”
雪雁、紫鹃等人自黛玉回还后,闭口不提鹦鹉的事,生怕黛玉伤心难过。往日里见黛玉戏鹦鹉,说不出是黛玉逗弄了那鹦鹉,还是那鹦鹉愉悦了黛玉的悲愁,也许人与鸟相互慰了心中寂寞。
黛玉掩轻愁,浅笑道:“我原一心以为有湘云照顾它,好好在那府里养着,谁知它竟不食不吃自绝呢?”
秀面生赞,止桥宛慨叹道:“林姐姐有qíng有义,连这鸟儿也有qíng有义,竟愿随了你去,比那府中人qiáng了不止百倍。”
黛玉淡然一笑,那府人与事仿佛已经很遥远,恩qíng已了,qíng已尽,今后是陌路。
坐下片刻,方才的喜悦一淡,复又想起书信之事, 天上玉盘已出,撒下清光如水。
黛玉与止桥宛立在窗前,一双瘦影映在琉璃窗上,望着沉沉夜色,不语不动。同样的月光下,远方思念的人儿可平安?可知我心中把你千遍万遍来唤。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qíng。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黑夜中终于看到了那一点白影渐近,止桥宛与黛玉心上一宽,顿时转愁为喜,翠眉开,娇颜上绽开笑靥如花。等那寄来心上人儿相思寸心的白色影儿飞近,黛玉不顾夜凉风冷,启开琉璃窗,伸出素手迎它进屋,凤眼含笑,捧它到眼前。
止桥宛也挨近身前,探头来看,这一看,心一凉,二人莫名对视无语。
原来信鸽腿下空空。
二人心一沉,面面相觑,神色黯然,止不住心慌意乱。止桥宛本被家人护得周全,从不经风雨,此时不免坐立难安,六神无主,顿时眼里涌出qíng泪来,两手抓住黛玉的玉臂,泪眼婆娑问道:“林姐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信来?”
林黛玉以手暖着那白鸽,梳理着它的羽毛,玉面看似平静,其时正也揪心乱想,眼中不由蒙上了雾气。
盼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但她不能露出来。她慧质兰心,止桥宛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已显了悲色无助,自己若也如此,只怕止桥宛更要往坏处想,两个人都要倒下了。黛玉清艳脱俗的娇面勉qiáng一笑道:“也许今日事多,抽不出时间来写信,明日就该到了的。或许他们正在归程中,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宛妹妹放宽心,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即可有消息了。”
止桥宛水灵秀气的面上多有不信,看不到平安家书,她的心乱乱的。
黛玉qiáng压下心烦意乱,柔声劝道:“宛妹妹莫心急,但放宽心,师兄与卫公子他们不会有事,卫公子怎么舍得丢下你,你若病了,才让他不放心。”
止桥宛依言点头,黛玉便又唤水棠到老王妃处问问讯息,水棠回来,唯摇头而已。又等一个时辰,再无消息,止桥宛只得由珠儿扶着她,踯躅而行,尤回头嘱黛玉,若有信来,一定要她知道。
印jú送她二人出梅园回房。
止桥宛出了院落,黛玉隐忍了许久的泪方落下来,如琬似花玉面上梨花一枝chūn带雨。
今晚没有信来了吗,却又为何?他在做什么?可知家中有人为你柔肠千结?
独坐灯下,取出水溶往日信件,拈起昨晚水溶信中所夹带的同心结,泪眼朦胧一封封看过。水溶每封信笺的彩纸都是折成同心结形,黛玉一封封收在了锦盒内,昨日水溶信中夹了他亲手用红绳编结的同心结,“天不老,qíng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水溶愈深的思念之qíng,寄在同心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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