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抬眼看宝钗,见宝钗雪面含chūn,肌骨莹润,两腮赤红,杏核眼含笑,艳若桃李,与往日不同,唯高贵、娴雅、端庄样不减,不由轻声咦道:“宝姐姐哪里来,怎么热成这样,紫娟,外面很热吗?”
宝钗缓缓坐下,摇着帕子,也低声笑道:“颦儿,说笑话了,就算是姐姐我怕热,这天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能热到我。我方才是在宝兄弟那里,他房里的暖炉暖的,出来时又走得急了。”出口方觉失言了,都怪宝玉,让她乱了分寸,连三思而后行都忘记了。
黛玉却是心里犯疑,宝玉这时候该午睡了,她怎么还去宝玉那里?难道她不歇午觉吗?
宝钗正对黛玉,见黛玉面白如玉,眼含露珠,纤细柔弱,因不出屋,头发松松系着,显得随意、闲适,别有一番风qíng,又一副慵懒这态,宝钗心里只觉不妥。心下想道:林妹妹这模样怎么能行,岂不失了端庄、稳重,是不合妇德的。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她是觉得不妥,还是心存着嫉妒。
在贾府下人眼里,宝钗端庄稳重,温柔敦厚,豁达大度,一向罕言寡语,人谓装愚;随分从时,自云守拙,而王熙凤则评她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而林黛玉举手投足间透出浓浓的书倦气,一身诗意的馨芳,眼如秋水般清澈、纯真,那份美自天然,贵自天然的气派,娇柔婀娜,楚楚动人的样子,确实刺心刺目,是她薛宝钗端了身子,学不来的。
宝钗自视也颇高的,细想见过的女子中,唯有林黛玉与薛宝琴,堪堪与她平齐。
而在林黛玉面前,总显得有些流于俗气。她便暗怪自己为什么生得这么健壮、丰满,而不是恰到好处,没有从骨子里透出的灵气。
宝钗不由走来,坐在黛玉chuáng旁,闻到黛玉身上一股子幽香,眼见黛玉散漫娇美,又看一眼另榻上湘云的懒散睡态,正色道:“两位妹妹一天大似一天,不能再像从前随随便便,女训中要求女子容要端庄,温顺柔和,衣着上要重质朴去修饰。”
其实她是真心想着劝说两个妹妹,去了她们身上的不合规矩,把她们修剪成和她一样端正。
黛玉站起峰来,坐到茜妙窗下镜铜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笑道:“我就知道这样子宝姐姐看不惯的,这不又来教训我了。”
窗口轻风chuī过,黛玉不由轻咳了几声,宝钗关心道:“窗口风大,妹妹又没披件衣裳,快坐回来吧,免得又犯了旧疾了。怎么着像我一样寻个方子,治愈了才是,这样拖着,也不是回事。”
宝钗的话,黛玉心里一暖,不由眼圈一红,道:“宝姐姐,为我这病,府里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可总是不好。只是当年那个癞头和尚说过,要么跟了他去,要么不见外男。你想怎么可能呢?但他最后也说了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却不能解,也许有什么玄机。”
宝钗也想起自己家说的和尚的话,与宝玉正是一对,便又想到方才意乱qíng迷的一幕,心又慌乱起来,瞅了黛玉半晌方心不在焉道:“妹妹也是心事太重,凡事想得太多,身子才难好起来。”
黛玉叹口气,如何能不多心呢?从前的事不提,只近日,大丫头袭人一再可以讲究她、对她无礼,凤姐的丫头林红玉也给她脸子呢。想让人看开不去想,都难。
宝钗忽想到切莫让林妹妹如她方才一般行为,问道:“妹妹还看那些闲书吗?”
黛玉摇摇头道:“宝姐姐何必矫qíng,若说那些书闲书,因何都编成了剧,天下传唱的,即使不去看书,那此戏文也都烂熟于心的。宝姐姐你就真的没记住半句戏文?反让人疑你?”。
宝钗不由呆了呆,方接着道:“姐姐是真心为你好,免得你看了那些书移了xingqíng,更加重心思,想多了去。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修的是德言容工,将来相夫教子,行端做正,行不多言,女红上才是正经,再者尤不能与人生私qíng,否则便为失贞。这是关乎我们一生清白的事。”
说到名节,黛玉点头不语,觉得有理,但对宝钗的话并不完全赞同。在维扬时她父亲对她一向是充男孩子教养的,事事道理俱明。再想到宝钗一贯言行,与她这样侃侃而谈的话,大相径厅,让她难以信服,心里极不伏。虽然从前黛玉被宝钗以西厢记诗词之事拿捏了几次,可她并未真正从心里伏宝钗。只是对宝钗能为她着想,着实心生感激。
若要人信服,需要自身正才是。
黛玉复走回榻前坐下,笑道:“宝姐姐这样说原是有理的,可不知宝姐姐是否言行一致呢?我可是记得宝姐姐与宝玉那几次事呢?”
黛玉本是率真,心里眼里不揉沙子的,又一向言语悄皮、犀利,因而下人都以为她尖酸刻薄,其实有损名节的事qíng,在众人面前,黛玉是从不说出口的。
宝钗面上更红,触到心事,也咳了几声。
黛玉拍她背道:“宝姐姐,你怎么了,难不成也病了?”
宝钗喘了一阵,摇头道:“不碍事的,你知道,我有热毒的,热毒犯起来时咳嗽不止。其实我的身子与妹妹比,好不到哪里去。”
宝钗息了咳,问道:“人参养荣丸妹妹还吃着吧!妹妹若还缺什么,尽管说来就是。”
黛玉笑道:“早就不吃了,我这身子,吃什么都làng费了。送来那些药,我都让紫娟退回去了。”
听黛玉如此说,宝钗余下的话没有出口。
又坐了一阵,宝钗见湘云尤沉睡不醒,她和黛玉这样低声说话,不甚畅意,转身出来。
黛玉斜眼看湘云,她早看出湘云已醒,于是走到湘云身前,俯身呵她腋下道:“云妹妹,快起来吧,你要装到晚饭时间不成?再装下去,晚上还睡得成吗?”
湘云呵呵笑着,翻了个身来推黛玉的手,边睁开惺忪睡眼,面上也因熟睡生起红热,显得粉面桃腮,妙目流转处,煞是惹人喜爱。坐起身来,理了理蓬松的长发道:“宝姐姐来的时候,人家就醒了,不想说话而已,免得打扰了你们。”
紫娟端着紫铜水盆进来见了湘云的样子道:“史大姑娘,快洗去面上颜色,换了素妆。莫要失德才是。”
雪雁也掀珠帘进来,珠帘在她身后晃动,发着脆响。
湘云连珠pào似的忙道:“快把你这屋里的陈设换了,什么青瓷花瓶,一应装饰都撤了,把碧纱换成白的,那只鹦鹉放了它罢。把那珠帘子换成白布,我看着碍眼。还有这满架子的书,留下它做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林姐姐肚子里这么多诗书、掌故的,岂不成了最无德之人。”
林黛玉淡然一笑,似云飘过般。
史湘云起身,整理鬓发,鼻子里重重哼一声,缓缓道:“你们等我啊,我要到二哥哥房里绣鸳鸯去了,这样才显得我贤淑有德。”
雪雁嗤一声笑道:“史姑娘莫闹了,方才我听莺儿讲了半天她家宝姑娘如何如何的好,又言道宝姑娘定了亲事了,是南安王府,将来就是王府的人了。等宝姑娘嫁了,你也嫁了,只怕以后你想听她的道理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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