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闷声闷气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幼稚:“你现在就要出门了吗?”
巴基轻声说:“不。”
他在这块洁白的天地里找到了熟悉的感受:类似于燕麦田,静谧明亮。他唯一的妹妹也把自己埋进了田野,像没入穗huáng里的一滴牛奶。
他现在还不想动弹。
……
巴基在chuáng褥里赖了十五分钟。
他差点睡着——打断他的是莉齐迷迷糊糊的呓语。她是完完全全睡着了,还保持着把脸扎进被子里的姿势,看上去像只凿冰失败的企鹅。
巴基把她翻了个身,送进被子里。她衣服也没脱,把被子自发地卷一卷,又呼呼睡着了。
巴基没立刻动身,他又耐心地待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果然看见莉齐睡着睡着,就把脑袋往被子深处拱,好像越往里越能找着什么宝藏似的。
巴基就把她重新挖出来,脑袋露在外面。她不舒服地又想往里缩,被巴基两只手臂制住,固定了姿势一会儿,她就不动了,呼吸香甜。
巴基起身出门。
……
他先买了几包没有被chuī起来的气球,还有气球筒。
路过街边流动摊的时候,他又看到一个来回推着自行车的小丑,在买儿童气球。
小丑画着很浓的妆,嘴巴咧得很大,笑起来鲜红鲜红,看起来有点可怕。可能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尽管这儿有数不清的漂亮气球,但并没有小孩上前。
巴基停下脚步,他掏出钱买了一个。
一个天蓝色的气球,上面有两朵小云。和他的连帽衫出奇相衬。
他把它系在手腕上,径直去理发店。帮忙理发的店主是个络腮胡白人,腆着肚子。
他看着这么个气质沉默的年轻人,步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身后一个蓝气球飘呀飘的。
店主的表qíng就有点小小的奇怪。
巴基在他略带审视的视线中表达了自己的剪发想法。他现在已经能对这种视线适应良好了,一感觉到窥探和观察就肌ròu紧绷的日子已经过去,他看到镜面上反she出自己平静如湖的脸。
巴基坐下来的时候,还怕店主锋利的剪发工具把气球直接扎破了,所以松开手腕上的气球,把它重新绑在最远端的理发椅上。
店主的剪子使完,剃刀又嗡嗡嗡开始工作。
在理发过程中有一个小小的cha曲:店门哗啦一响,有个金发蓝眼的小姑娘跑进来,轻车熟路地往小沙发上一趴。
店主抽空瞅了她好几眼,脸上露出笑容。巴基从两个人相似的发色和五官轮廓里看出关系——那是他的女儿。
“哇——!”
小姑娘看到了气球,蹬蹬蹬跑过去,很羡慕地看,还想伸手去解。
——这个动作被店主及时制止了。他艰难地在理发的间隙转过脑袋,在女孩的吵闹声中反复保证“待会一定给你买”。
巴基透过镜子凝视这个小女孩。除了发色不同,她头发卷卷,眼睛透蓝,有略显丰润的玫瑰色脸颊。
他又想到了莉齐——他最近看到小孩儿总是会想到妹妹,更毋论是这么像的了。
他觉得这是件好事。
这段时间他老是做梦——但十有八|九不坏,只不过有点深邃,还有点抽象。他从那些团绕的、斑斓的线条里找出线头,扯了半天居然能扯出一幅画。有点像莉齐的笔触——总之不会是史蒂夫的,他画画比他俩好太多。
画上有好多小人儿,有红的,有绿的……绿的个子很大,红的身材婀娜……还有戴钢铁翅膀的、穿盔甲的等等。最明显可以看出的是史蒂夫和莉齐两小人,一个头盔上cha着小翅膀,一个更过分了,居然站在画的最中间,咧着嘴笑,还在闪闪发光。
闪闪发光到他一眼就可以看到。
不是噩梦,他醒来不会感觉嘴里发苦,身上被巨石压着;而是轻飘飘的,好像卸下负担,轻车简从步入雨林,踩一脚会有“沙”地一声,cháo湿的、叶片的气味就等着人嗅。
……
“你要帮我把我的气球绑在chuáng头哦!”
巴基听到小女孩说。
店主爸爸问为什么,她就扭扭手指,小声讲“chuáng底下有怪shòu……”
气球什么时候有保人平安的功夫了?
巴基觉得自己可能抢在新娘前头患了“婚前焦虑”,但凡哪个小孩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都要从记忆里翻一翻,把小小的莉齐抖落一新,和人对比对比。
小莉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她的做法与众不同,巴基那时候去房间看她有没有睡,发现小小的她,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卷毛,“哐哐哐”砸chuáng板。
他吓坏了,以为她在梦游。
结果把她抱起来一问,才知道她在“打怪shòu”;她睡前读了个恐怖点的故事,老觉得chuáng板底下有东西,就用小拳头打chuáng板,好像这样就能把怪物吓走似的。
莉齐就是这样奇妙的女孩,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孩。她有时候会怕抢东西的小胖墩,怕到哇哇大哭;但对虚幻的庞然大物,她又不怕了,好像长出一身力气,能帮助她驱走臆想,不被内心的恐惧侵蚀。
她从小对jīng神的敏感度就远超ròu体。这样的人qiáng大起来时是货真价实的,而并非色厉内荏。
……
“好了。”
络腮胡男人的声音把他跑远的思绪拽回。巴基打量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青年:他有利落无比的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jīng细五官。
他观察到一些被他忽略的东西:他的眉头和眼角的距离比以前近了,很容易拧成褶皱。他以前有更舒展的眉眼,因此能更适应顾盼神飞的姿态;但现在眉骨和眼睛间yīn影多了,不自觉显露苦闷。
他就把那点褶皱松了松,人一下子疏朗jīng神。
他还尝试对镜子里的人勾勾嘴角。这一笑迷倒了刚才吵着要气球的小姑娘,她大嚷着“好迷人哦”。
……
巴基带着好心qíng把气球绑回手腕,带着打气筒走出店门。他出来的时候就是一身轻松,现在也将徒步回家了。
穿过秩序井然的大街,他拐入热闹小道。那儿又有些流动的水果摊位,巴基一眼就看到了朱利安,那个惹莉齐和托尼吵架的罪魁祸首。
巴基:“……”
他沉重地看了这个小伙一眼,特意绕路,在稍远的一边买了点李子和莉齐喜欢的提子。
朱利安也不全然无辜,他对莉齐有点儿想法,但也不是托尼说的那样夸张,“摸屁股”这事儿他是决没胆做的,误会兴许是由于角度。
至于莉齐为什么会和朱利安聊天,巴基也知道。因为这小伙从布鲁克林区来。
他的家乡是他们共同的家乡。
那儿几乎承载了他们所有的轻盈记忆,他们无从把握的年少时光。现在这条河流依然在那,并且粼粼闪光。但他们再趟不进去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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