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爷,”他还是问出了口。
“为何?”
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带着她来?
张启山认真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人。此时,他脸上正带着明显的疑惑和不理解。也许只有此时,在他面前,才会毫无防备露出小时候的表qíng。不知所起,最近总想起从前的人事,恍惚间,那小包子脸正满是倔qiáng的对着自己。而他的副官,早已经喜怒不形于色,足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是他的副官,兄弟,亲人,也是他信任、看重的人。
“冲动。”
一字一顿,张启山面无表qíng。“不过是,逞,匹夫之勇。”
张瑞江张了张口,却呐呐不能言。张启山的话不轻不重,却如当头棒喝向他袭来。
他知道他说的不只是于曼丽。
冲动。
于曼丽是,他又如何不是。他私自跟着于曼丽跑到前锋战线去,却将自己的职责丢在脑后、置之不理。他骂于曼丽连累别人,自己这样做又如何不是?!
他是想让自己和于曼丽都认清,该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而不是一时意气不管不顾。那样不但无济于事,更会害人害己。
看得出,他虽然低头不语,但总算是听进去了。张启山放下手中地图起身,踱步到透气窗前站定。远处,于曼丽正怔怔地立在营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有士兵跑过去跟她汇报,才跟着匆匆往一处跑。
“执念,”良久,张启山开口。
“那是她的。”
张瑞江跟着他的脚步过来,他并未侧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你的呢。”
那些该有或者不该有的执念,唯有正视,面对。
推开那扇再普通不过的木门,门里的qíng景可以让上过战场,见惯生死的人心惊。没人能想到,这间小小的破败屋中,凄惨如炼狱。
即使她来的时候如何心存侥幸,但现实就是现实。
那些想象中清白鲜活的女孩子支离破碎地瘫在凳子上,桌上,chuáng上。撕烂的衣服不堪的挂在身上,如同砧板上的牲畜,开膛破肚,皮ròu模糊。胃肠自下身脱出,粘粘连连垂挂着、堆在地上,还滴着血。
她盯着那些血,一滴,两滴,三滴……那些亲人殷切期待的目光在眼前不停变换,她心里的那些可笑侥幸便如同一块华而不实的玻璃雕塑,轰然倒塌,只留一地láng藉。
那只还算完整的手垂着,年轻,素洁,就在眼前,她却失了触碰的勇气。
晚了。
一切都晚了。
再撑不住,她跌落在地上。
她来晚了,她来晚了!
张瑞江跟着进来,挥手让那些旁人出去,无声立着,便看着她。
这样的qíng景,铁石心肠亦会动容。
他知道,此时是该留下她一个人。但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于是,就只有站在原地,不靠近,不打扰。
外面,是一方如洗的天空。有孤雁经过,肃杀凄凉。渐渐,有压抑的抽泣声传出去,断断续续入了另一个立着人的耳。
那人立在屋外,不远不近。此刻,淡淡吐了口气,收回视线,远眺苍山。
执念,由之故生忧,由之故生怖。可真正能离之弃之者,又有几何。
☆、执念(下)
世事多无常,天意常弄人。即便是常被玩弄于鼓掌间的人,也一样无法预料下一秒,它又会开怎样的玩笑。
她曾经挽留,她拼命祈求过的,此刻,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的人就命定般地出现在她面前。
明台……
他就停在那些川流而去的部队里,向这边望来。
他也看到她了。
离得不算近,她看不清明台的表qíng。可她又怎会认错。那些反方向去的人流如同倒叙的时间,qiáng势而霸道,胁迫着她回到从前。
她是他的生死搭档,她是他的半条命——
无法忘却,又鲜血淋漓的,曾经。
他们立在一处小丘之上,脚下,便是行进的队伍。这一支本没有北归的打算。若不是佛爷的人来得及时,这支人数不多的部队现在已经只是纸上的一串番号,尘封在别人的记忆里。
明台在执行什么任务?他又见了什么人?明台没有说,于曼丽也没有问。无关其他,她是不能知道他的任务的。
她只知道明台是为了隐蔽起见,暂时跟着这支队伍的。
张瑞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甚至还用铁缸子端了两杯茶来。递了一杯给明台,剩下的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又甚是贴心地离开,将时间留给两个人。
早已不作他想了吧。
若非种种,他们也不会有机会重逢。明台是瘦了些的,身上是与旁人无异的半旧灰军装,绑了腿,正满不在意地与她坐在土丘之上,哪里还找得到上海明家的少爷样子。
她记得的明台,是jīng致,甚至有些挑剔的。军校的时候,他就最不喜这种邋遢、不修边幅的人。她清楚记得他说,我明台,从不要别人用过的——
于曼丽看着此刻身边的人,想,时间果然会改变很多事。她是真的离开很久了,久到此刻突然记不起明台原来的样子,记忆中,他的样子。
终究,不复,曾经。
或许,这并不是一场值得期待的重逢。
他们心平气和地坐着,聊一聊近况,就如一对不太熟悉的熟人,找不到更多话题。可是,他们曾经,明明那样亲密无间过,他们曾,同生共死。
或许,她从不曾真正了解明台。
那时,她不懂他的迷茫,他的痛苦,也不懂他的信仰。或许,不是不懂,而是从未想过去懂。她做的,只是不顾一切,想要抓紧他,拼命地抓紧。她的爱,盲目的,迫人窒息吧。
于曼丽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淡淡土色,寡淡地飘着几片茶叶。她未见过佛爷饮茶。即便是在长沙的府里,他手边的也从来只是一杯清水。
是缴获的吧。
她想。
在这种时候能有这样的东西,也算难得。只是,这样世道,人人自危,何来逸致烹茶。日本人又哪里懂得博大茶道,自然品不出好东西。她想,这茶便如这场重逢,一般的讽刺而又不合时宜。
“锦云还好么,北平也不太平吧。”
于曼丽的话太过平静,仿佛只是偶尔未见的友人,寒暄起来,普通,疏离。
可他们明明并非泛泛。
明台顿了顿,道,“锦云半年前……走了,我们……”
我们没有在一起。
他终归没能说出口。
又说什么呢?说他在城楼上那一天不但丢了半条命,还丢了整颗心?说他并非全无感觉,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她的过往,才刻意疏远?说他是早有预感自己一旦靠近定会沉沦,才对她的好视而不见,拼命告诫自己程锦云才是良配?还是说他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有多幼稚?
再不成熟也终究长大了,不复初时天真。
他说不出口,又有什么必要说出口呢。不过是摔碎了她的那颗,将自己的还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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