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境被封,萍山已远,入凡尘历练后,举世之间能解她仙途疑惑者,惟有号昆仑前辈一人了。
练无瑕垂目注视着面前的棋盘,犹记当年她由前辈一语点化,于棋盘上写下“死生运命随草露,乾坤经纬一盘棋”之句,由此而踏入先天境界。如今时隔近百年,再次坐于这棋秤之旁,尽管所思不同,她胸中却依然是疑云丛生。
“晚辈的修行已近十年不得半点增长。”她写道。绢白的云气一经凝出,便在鼓荡不休的山风里四溢飞散,故而那婉转娟秀的字迹以看得见的速度消散,宛如书写者焦灼难安的心绪。
她略等了一下,见号昆仑目现沉思,似并无回答之意,忙接着写道:“道若湍流浮舟,不进则倾……晚辈惶恐。”
在她烦虑难定的目光注视下,号昆仑终于动了,却是含笑吩咐道童去煮茶待客,还特特的吩咐了一句:“除了第十三峰的玉眼泉的水,旁的你纵是打了来,老朽也是半滴不沾的。”那道童也是侍奉他惯了的,闻言头也不回的抛下一句“知道啦师祖您老可等好吧”就脚不沾地的扛了水桶走了。
号昆仑在茶叶上向来无甚讲究,名家炮制的珍奇香茶,随手摘下的野茶,乃至于枯涩干黄的树叶子,拿滚水一泡,照样喝得畅快。他所有的计较都花在了在这水上,必要澄心明台以西第十三峰的玉眼泉的泉水,必要新鲜打来的活水,别处的不行,搁过了一个时辰的也不行。好在修道者大多脚力轻快,他的这点小小嗜好虽显琐碎,倒也不难办到,即使是个小小的应门僮儿,也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可赶个来回。
不过半个时辰,往日的练无瑕等得,如今的她却等不得。道童走后,练无瑕便欲接着诉说,号昆仑却指向了棋秤,她不好拗违,只得耐着心思陪号昆仑下了几子。等待了许久,好容易等那道童才气喘吁吁的担了水回来,却又热火朝天的生火烧水煮茶起来,待到那杯茶果真摆在了面前,练无瑕高高悬起的心才稍稍的落了下来。
“前辈……”她踌躇着写道。
“莫急、莫急,且饮了茶再说。”号昆仑摆了摆手。
这下饶是练无瑕再不通世情,也看出号昆仑是有意磨自己的性子了,当下只得垂目饮茶。若在往日,这一盏清茶她能品出万千滋味,此刻却只如隔了十来天的白水一般,于唇齿间乏味得紧。
号昆仑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属,呵呵一笑:“修行长生仙道之人,百年光阴尚不过拂袖间,何况区区十载?无瑕儿,你太急了。”
“可是……”练无瑕如胭粉画就的眉很鲜明的就是一蹙。她又何尝不知自己近来太过莽进,可明知心境不稳,却又止不住的继续不稳下去,更不明白这不稳的心绪究竟何来,又怎能不令人益发的焦灼难安?
她自幼时便入道门,自问早已修得常应常静、不动于时、不移于境的境界,可近来她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心境不仅未有精进,反而倒退了去——远的不说,只说上回,若在往日,再怎么不能容忍身边人衣物腌臜,她也不应对双邪发怒,更不应在看见他们清洗了所有衣物而冷静下来后,连句道歉慰劳的话都未留下,便被陡然涌上心间的羞惭愧意支使着逃之夭夭。甚至于直到一起奔开了数百里,她才清醒的记起来,自己来时打算赠给剑雪的新茶居然还完整无缺的揣在袖中,成何道理!可若是让她返回重新送去,她又无论如何也硬不起这个头皮来——喜怒跌宕,忧烦扰心,她向来待人谦卑温容,怎会失态至此!
见她满目欲言又止,少有的踌躇之色,号昆仑兴致昂然的和声笑道:“无瑕儿,对老朽尚要遮遮掩掩吗?”
被他这么一说,练无瑕登时头都抬不起来了:“晚辈近来心神不属,却又不明此惑何来。”
这一低头,她便略去了号昆仑若有所思的目光。隔了半晌,老者探出一只肌肤细洁的手,指了指她面前的茶盏。她略略抬眼,这才发觉,适才已被她饮尽的茶盏不知何时已被注满。
“存心灵台,如这杯中之水,一任杂念慢慢沉淀,一切忧烦困惑,自可看个清楚明白。”
这是……最粗浅的入定功夫?练无瑕目现愕然,入定是她从幼时便烂熟于心的入门功夫,这些年来,除却突遇变故,她每日必要入定打坐数个时辰,这早已如喝水、呼吸一般成为了身体的本能。号昆仑前辈为何要指点她入定之法?难道这么多年来,她所修行的静功都是错的么?
“按老朽说的去做吧,日后你自会明白。”她的惊愕号昆仑如何读不出,却只是模棱两可的一笑,老者仙风鹤骨的面容此刻忽然多出了说不出的悯然意味,“无瑕儿,你天资通脱,心思驯善,哪怕再过上千年,除却练云人她本人,也找不出第二人能比你更适合修行那萍山仙道,可你这入门到底是早了千年呐。”
练无瑕不解,但见号昆仑的神情显然不欲再详说下去,当下略一沉吟,即道:“晚辈想借昆仑虚尺寸之地容身闭关。”
修道之人必得志虑忠纯、矢意威猛精进,以练无瑕的禀赋优柔,而能得诸多道门巨擘高人的青眼,便是因着这某一瞬间,如电光般迸现的坚毅与摒弃自心定见而听顺雅言的果决。号昆仑毫不意外她会做此决定,当即微微颔首,和声笑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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