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gān山果然绿树成茵,凉风习习,很是舒慡。山脚下和半山腰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庄园,皆属于有财有势的大户人家。山顶有一座菩提寺,香火十分旺盛,斋菜也是当地一绝,每天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姬长夜知道有姝是个吃货,安顿好之后便带他直往菩提寺去。二人行到半路,遇见一列装饰豪华的车队,车门上皆印着“王”字,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忽而冲在最前面引颈眺望,忽而倒退回来,俯下身与车内的女眷说话。他相貌英俊,气质卓然,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着百蝶穿花大红袍,一看就出身显赫,眉眼间满满的倨傲之qíng更显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有姝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姬长夜却忽然拉下脸来。
第17章 四十千
“有姝,慢点走,当心被马车磕碰。”姬长夜将少年拽回身边,阿大、阿二迅速围在两人左右。
车队轰隆隆的开过去,很快就不见踪影,那红衣少年张扬的呼喝声却还远远传来。有姝晃了晃被青年紧紧握住的手腕,问道,“主子,怎么了?你跟那家人有仇?”
姬长夜表qíng略微舒缓,撩开他腮侧汗湿的头发,低声道,“那便是王家人。”
“王家人,王象乾?”有姝很快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这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方才那骄矜少年便是自己这辈子的兄弟?马车里或许有自己的奶奶、大姑、大婶、大姨?思及此,有姝内心毫无触动,他与她们,不过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罢了。
姬长夜颔首,柔声询问,“还想去吗?不想的话咱们这便打道回府。”
“想去吃斋菜。”有姝坚定摇头,便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止他的美食之旅。
姬长夜被他馋嘴的小模样逗笑了,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头,继续往上走。到底是他养大的孩子,果然从容豁达,不说这副绝世无双的皮囊,便是这份心xing,也足以甩出王天佑几十条街。所谓的“京城三少”之首,当真名不副实,夸大其词。
二人抛开这段小cha曲,一面赏景一面慢悠悠的往山顶攀爬,到得寺庙门口,却见几名侍卫提刀而立,目露凶光。
姬长夜早已过惯了清苦的生活,回到京城也未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照旧一身普通的青色衣衫。阿大、阿二为了行动方便,直接穿着街头苦力才会穿的短打,鞋尖打了两块补丁,看着十分寒碜。唯独有姝被姬长夜好生捯饬一番,一件粉色撒花排穗褂将他衬得面如冠玉,眉目宛然,常年待在室内而养成的白嫩皮肤在艳阳下呈现半透明的色泽,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主儿。
是故,几名侍卫直接看向有姝,挥手道,“走走走,今日菩提寺已经被我家主人封了,你们后天再来。”便是再娇生惯养,爬山照样要自己步行,连一顶软轿都雇不起,可见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
有姝爬得腰酸腿疼,就为了吃上一顿斋饭,闻听此言着实有些气恼,问道,“菩提寺并非你家私产,你有什么权力阻止别人入内?”
侍卫面露轻蔑,正yù答话,后面又来几辆马车,一名丫鬟提着裙角上前,催促道,“快些让让,我家夫人要进去!”
侍卫见车门上印着斗大的“刘”字,连忙退到两旁,点头哈腰地引马车入内。有姝也想趁机进去,却被一柄大刀挡了回来。姬长夜原本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直至侍卫抽刀袭向有姝才变了脸色,迅速将他扯回身边抱入怀内,上上下下打量,唯恐他被碰掉一根头发。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更何况是这些卑微如蝼蚁一般的下仆,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冷声道,“如何,可是能进?”
这枚玉佩唯皇室成员才能拥有,九条腾龙团团抱住一个镂空的“姬”字,下坠明huáng色丝绦。侍卫一见玉佩,立时变了脸色,接二连三跪下行礼。他们认不出此人是谁,却知道定与皇室关系匪浅,不免心中埋怨:究竟是哪个王府的小少爷出门,不坐马车,不穿锦衣,害得我们好苦!
姬长夜刚归京,不yù引起某些人的主意,拉着有姝径直入内,并未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左不过一群低贱家奴,日后王家族灭,照样难逃一死。
二人准备在山上住几天,随身带着细软等物,给寺内菩萨添了香油钱便来到西跨院安顿。隔了一面墙便是王家家眷的居所,有姝立在墙下听了一会儿,只闻一阵阵少年的朗笑传来,期间夹杂着女童的娇柔细语,似是十分快活。
姬长夜从背后捂住少年耳朵,低声道,“羡慕?”
有姝反手搂住青年劲瘦的腰,用力摇头,“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子,无需羡慕任何人!”他只是觉得那女童的声音有些古怪,yīn恻恻的。
姬长夜被逗笑了,拧了拧少年腮侧的软ròu,叹道,“我家有姝这张小嘴儿比抹了蜜还甜,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有姝认真反驳,“主子,我没在说甜言蜜语,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嘴pào技能他点了很多次都没点亮。
姬长夜哪里看不出少年的真诚,顿时搂着他朗笑起来。青年低沉浑厚的笑声越过院墙传到隔壁,那女童便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半点声响也发不出来。刹那安静引得有姝频频回头,心里颇为在意。
两人换了衣服,喝了凉茶,眼见离饭点还早,便去后山游玩。山中建了几座八角亭,又有一片迎风摇曳的翠绿竹林,竹枝间传来鸟雀啼鸣与飒飒风声,景色几可入画,更有一条潺潺溪流环绕着嶙峋山石而过,蜿蜿蜒蜒朝远处去了。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姬长夜与有姝到时,几座凉亭里已聚满了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全是士族子弟。姬长夜早年还是尊贵的当朝嫡皇子时,与这些人颇有jiāoqíng,其中几个不经意看过来,先是怔愣一瞬,然后才起身迎接。
“臣下见过三皇子。一别经年,可还安好?”行礼的人中,有的真心实意,有的目露怜悯,还有的十分鄙薄不屑。而王天佑,也就是王象乾的庶长子,态度最为轻慢。他连腰都未曾弯下,只不过略微抬手,竟似与同辈人,不,或许该说地位比他卑微的人打招呼。在他看来,三皇子此去荆州无异于发配边疆,虽有亲王的名头,却早晚会死在战火中。他何须讨好一个死人?
姬长夜淡笑摆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似乎并未特别关注王家庶子。
卫国公府的嫡长子与姬长夜jiāoqíng最为深厚,伸手便去拽他衣袖,yù邀请他亭内叙旧。姬长夜自十四岁那年遭受暗算,便特别反感旁人碰触,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和善的面容下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他亲手斩杀了母后留给自己的所有宫女,又设计清除了萧贵妃派遣到自己身边的太监,十一年来,他唯一能全心接纳的人唯有有姝,也只能忍受有姝的亲近。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卫世子,反手去拉有姝。二人相携入得凉亭,在主位坐定。
王天佑见此qíng景,不免哼笑出声,心道一个被放逐被发配的皇子,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要是我,便该夹着尾巴做人。
他嘲讽的举动并未引来旁人侧目,大家对三皇子表面恭敬,实则很看不上眼。如今朝内朝外早已被萧贵妃一系把持,四皇子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王家是他的心腹,在京中颇有权势,王天佑的妹妹不日便会嫁入太子府当侧妃。若真要论起来,王家的庶子,地位都比三皇子尊贵。
姬长夜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然而内心却无丝毫触动。还是那句话——世人谤我、rǔ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再过几年,这些人又该是何等光景?思及此,姬长夜飞快翘了翘唇角,却见有姝瞪圆眼睛,用恼怒至极的目光剐着王天佑。冷寂的心瞬间被这不懂得掩饰qíng绪的小东西占满,并慢慢捂热,他反手拍了拍有姝握紧的小拳头,无声安抚。这世间,怕是只有有姝才会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悲而悲,与他完完全全感同身受。
有姝撇嘴,不甘不愿的收回视线。方才他怒瞪时将jīng神力bī于双眼,竟见王天佑身后二十米处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不,确切的说是鬼物。她皮肤惨白,五官却娇美可爱,内外衣衫均被撕裂,露出尚未发育的稚嫩胴体,其上遍布条条鞭痕与点点青紫,一双小脚皮ròu翻卷,鲜血淋漓,可见生前曾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冲王天佑呲牙咧嘴,低低咆哮,似乎想把对方的皮ròu一口一口啃下。然而姬长夜坐在亭内,令她始终不敢靠近。
正所谓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看来女童的死亡和伤痕,十有八九是王天佑的手笔。他才多大?比自己小一个月,也就是十五岁,竟忍心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下手。有姝暗暗摇头,对这位庶弟的品行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只见女童抬起头,朝树上招了招手,便又有一名男童飘然落到地面,皮肤同样惨白,面容同样可爱,身上却不着一物,稚嫩身体遍布各种伤痕。
看见那些痕迹,有姝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曾经遭遇过什么。原来王天佑不但有恋童癖,还是个nüè待狂,竟活生生将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折磨致死。该是怎样脏污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如此恶毒的人?王家果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第18章 四十千
有姝正为自己逃出王家那个láng窟而感到庆幸,男童却已张开满是利齿的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但他依然失败了,隔了几丈远便被某种无形之力弹开。女童怕他飘走,连忙将他拽回来。两只鬼围着凉亭急急转圈,又是张牙舞爪,又是拳打脚踢,却始终不敢靠近。
王天佑究竟对这姐弟两gān了什么?竟让他们恨不得生吃了他?有姝心下好奇,却并不打算多管闲事。虽然王家抛弃了他,但他却没有报复回去的念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有姝做事向来讲究一个公平,王家对他置之不理,他也对王家视如陌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便好。倘若王家非要弄死他,他才会出手。
思忖间,亭内众人已开始吟诗作画。王天佑一岁能说话,三岁能写诗,九岁考上秀才,十五岁已成为大明皇朝最年幼的举人,在上京素有绝世神童之称。论起书画一道,他排第二,在场众人无人敢攀第一,便是最年长的几位也缄口不语,只管朝他看去。
王天佑也不谦让,叫婢女铺开一张雪白宣纸,信手写了一篇骈文。骈文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受限于格式,很难表达出深刻的含义和丰富的内容,不过是运用典故、堆砌辞藻,以达到炫耀文采的目的。但时下的文人墨客却乐此不疲,谁能做出一篇班香宋艳之赋,片刻就能名满上京。
王天佑尚未写完,旁观者已是赞叹不已,还有人摇头晃脑的吟诵,表qíng十分沉醉。最后一字落下,他淡笑拱手,“还请各位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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