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旨不遵、忤逆君父,杖责一百!
萧峰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沦落到如斯láng狈的地步。那日皇后萧观音给他下毒之后,他手足无力只得暂居东宫。太子耶律浚心xing仁厚又仰慕萧峰勇武,却是对他一如既往,安排了不少内侍宫婢照料他起居,又安排太子府詹事与他分说朝堂上各股势力,为他恶补官场知识。
如是七日,辽主耶律洪基又数番遣人来问,可愿领兵攻宋?萧峰皆严辞拒绝,终是惹恼了耶律洪基,要取他xing命。萧观音与太子闻知此事,皆扑在阶下连连叩首为他求qíng,最终耶律洪基碍于妻儿颜面又念及萧峰的救驾之功,只重打了他一百棍了事。
饶是萧峰有内功护体,这一百棍打下来也是打得他皮开ròu绽卧chuáng不起。许是辽主耶律洪基酒醒之后对他略感愧负,这几日来却又派了不少太医为他诊治,又赐下良药。皇后萧观音也数番前来探望,每每坐在他chuáng头不住落泪。然而即便如此,萧观音却仍绝口不提给他解药一事。那日萧观音为他求qíng,不惜磕头磕到额头红肿破损,淋漓的鲜血沾满了玉阶,教人瞧着便觉凄厉。可便是在那时,萧观音却也一样不曾起意给他解药,令他自行逃命。
萧峰这几日卧chuáng养伤,将萧观音这几日的言行前思后想一番,终于明白到他的这位堂姐待他极好。然而这份好,却是建立在不动摇她们母子地位的基础之上。萧峰知道自己不在意皇权名利,却不能要求皇后母子与他一般不在意。为此,他只能一声叹息。
而太子,却实在是个周到的好人。他唯恐萧峰深觉丢脸,在其养伤期间便不再安排太子府詹事与他说书讲古,而是每日自行抽空来与他闲聊解闷。
两人原本聊的只是大辽官场,只是闲话多了这话题却是难免发散开去,天南地北地胡说一通。这一日,他们却是聊起了元祐七年在少林的那场武林大会。耶律浚听了慕容复bī迫那些武林英豪施礼跪见的手腕,便忍不住抚掌大笑。“这位慕容大人,当真是个妙人!”
这一点,萧峰显然并不赞同。“太子不知那些武林豪杰,他们在江湖上各个有头有脸,那日被bī跪见慕容,必定怀恨在心。慕容得了面子却埋下隐患,实为不智。”
萧峰此言一出,太子不由眼神怪异地望住了他。
却是萧峰见太子久久不发一言,不由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见太子沉默半晌,竟忽而哈哈大笑。“舅舅,孤终于明白为何你总与父皇争执不下,为何孤又与你一见如故说不出的亲近。原来……原来竟是这么简单!”
萧峰诧异地望住他,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只见太子笑过一阵,便正色道:“舅舅,孤且问你,那位慕容大人官居四品又奉皇命巡缉诸路风气,寻常百姓见了他到底要不要跪见施礼?”
萧峰点点头,答道:“理应如此。”
“既然理应如此,那为何寻常百姓跪得,江湖糙莽便跪不得?莫非他们亦有官职功勋在身,可以见官免跪?”太子又问。这一回,不等萧峰搭话,太子已然一声哂笑冷然道。“想来是没有的!既是如此,按规矩,他们就该跪!这些江湖豪杰不肯跪见上官,不过是仗着个人武勇,自觉高人一等罢了。然而在朝廷律法面前,他们与那些寻常百姓实则并无不同。”
萧峰立时哑口无言,隔了许久,他方道:“这些豪杰各个心怀忠义,朝廷稍有礼遇令他们心存感激,说不得便要寻思报答……”
“这话却是倒果为因!”不等萧峰话说完,太子便直言打断了他。“舅舅别忘了,舅舅得南院大王之位也是为父皇平乱在先,父皇赏赐在后。若是当初舅舅以官位相胁父皇方肯出手救驾,乃是不忠!”
“这……”这一回,萧峰再答不上话来。他心中乱得很,隐隐有个念头呼之yù出可却总好似隔了一层迷雾,叫他看不透摸不着。
“舅舅,你还不明白么?”只见太子望着萧峰缓缓言道,“舅舅久在江湖逍遥自在,便不把皇权放在眼里。虽也知父皇为天下主,可却从不以为父皇能做自己的主。然则,纵然舅舅武冠群雄、无惧生死、视名利为粪土,可倘若父皇当真调派大军来对付你,你说却是谁赢谁输?天下间,人人畏惧皇权,舅舅为何不惧?……舅舅,你扪心自问,你真以为你能与父皇平起平坐么?”
太子此言便好似一个晴天霹雳落在萧峰的心头,教他双手发颤面色雪白,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舅舅,你应该怕父皇。就像母后与孤怕他一样,就像天下人怕他一样!”太子一字一顿地道,“这世上唯有皇权至高无上,你纵然不爱名利无惧生死,父皇也有的是别的办法令你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萧峰的头脑一片空白,良久方喃喃吐出只言片语。“阶级……阶级……慕容,你……”为何你早知这阶级无法逾越,却仍甘心投身官场为人驱策?你如此牺牲,究竟是因为苏学士与我的劝说,还是因为你们慕容氏的兴复大业?
太子不知萧峰所思所想,听他提及慕容复便笑道:“慕容大人官居四品,舅舅那时却是一介平民。原本舅舅见慕容大人,也是要跪见的。他免了你的礼,想来也是与你亲近之故。舅舅不知,天下人畏惧皇权,畏惧地狠了却难免生了奴xing,委实令人不快。”
萧峰摇摇头,忽而正色发问:“那么武功呢?太子因我不曾畏惧皇权如虎方才与我亲近,难道太子就不怕我仗着武功bào起杀人,而太子无法抵挡?”
太子闻言不由失笑,笑道:“凭舅舅的武功,能一人敌、十人敌、百人敌,可能千人、万人敌?”
萧峰老老实实地摇头。
“既是如此,孤又何须害怕?”太子漫不经心地一拂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沉声道。“江湖人将武功秘籍独门绝学视若奇珍爱愈xing命,可在孤的眼里,便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又如何及得上一支如臂使指的qiáng军?孤也不瞒舅舅,咱们大辽也颇有些奇人异士为朝廷效力,只是他们gān的活计却多半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便是那时舅舅救驾平乱,之所以能顺利成事,除了舅舅以一人武勇折服三军,更重要的却是军心在父皇,将士们都不愿反啊!”
“原来……却原来……武功,并不重要?”萧峰难以置信地道。
太子一脸悯然地望着萧峰,缓慢而坚定地摇头。“舅舅,江湖与官场是不同的。江湖上,舅舅与人一言不合便可出手打服他;官场上,舅舅还能这么做么?比如那耶律乙辛,屡番在御前谗言构陷舅舅,舅舅为何不曾……”
剩下的话萧峰却实无心再听,他的脑中只得一个念头,犹如炸雷滚滚,惊地他不能言声。慕容博说谎!慕容并非因为我的武功才与我结jiāo!是他在说谎!十年,这十年慕容究竟为何与我结jiāo?慕容,这究竟是为什么?!
元祐九年三月二十,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宜出兵!
寅时刚过,鄜延军经略安抚使种谔便下令鄜延军上下十万将士于校场集结。鄜延军是天下qiáng军,令行禁止。种谔的将命刚传出营帐,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十万将士便已旗甲鲜明地候在校场,凉风过处,一片肃杀。
不多时,种谔出现,只见他全副甲胄在身,威风凛凛地走上将台,冷冷地环视了一遍台下的众将士。
只听一阵衣甲轻响,十万将士齐身下拜,高声喊道:“见过将军!”
“免礼!”种谔沉声道。待众将士起身,他才道。“弟兄们,咱们鄜延军在西边经略多年,为的是什么?”
这个道理,鄜延军的众将士们有一个算一个自元祐年间以来便时常听上官提起,时至今日早已听得耳朵生茧。此时种谔有此一问,众将士即刻齐声答道:“平灭西夏,保家卫国!”
“好!”种谔一手成拳抵在心口,续道。“鄜延军上下一心,勤奋cao练,不曾有一日懈怠。太皇太后知我军cao练辛苦,粮饷、器械、赏赐从不短缺。太皇太后如此信重,大伙感不感念?”
将士们的眼中即刻燃起了火光,异口同声地吼:“铭感五内,死不敢忘!”
“如今太皇太后赐下燧发枪与火pào,助我鄜延军平灭西夏,大伙敢不敢上阵杀敌?”种谔怒目圆睁,放声大吼。
“九死不悔!九死不悔!”无需种谔再行激励,校场上已是一片奋勇之声。
穿着一身六品文官官服的马涓见此qíng形,不由对他身侧的慕容复笑道:“种经略在军中深孚众望又忠心报效,莫说这些将士,便是下官一样听地热血沸腾!”
慕容复轻轻一笑正要说话,忽而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叫道:“种经略,且慢出兵!圣旨!圣旨到!”大伙循声望去,却见是已升任庆州知州的孟泰孟大人骑着快马口呼“圣旨”向校场奔来。
不一会,因策马狂奔而颠地钗横鬓乱的孟泰滚下马背,爬上将台,拉着种谔的胳膊气喘吁吁地道:“种……种经略,且慢出兵!圣旨……圣旨……”只见他喘了一阵,忽而落泪道。“元祐九年三月初五,太皇太后薨逝!官家有旨,禁礼乐歌舞,军民服丧!”
孟泰说罢,慕容复的脚下顿时踉跄,面色阵阵惨白。“太皇太后……薨了?”
而鄜延军的将士们却已放声大哭。这些年来,慕容复假借太皇太后之名不知给了鄜延军将士们多少优厚的待遇,将士们人人感念太皇太后恩义,愿为她赴死。如今兵马未动,太皇太后却撒手西去,岂能不令他们嚎啕痛哭?
孟泰却在此时扶着种谔的手低声道:“种经略,按规矩这个时候不能出兵啊!”
孟泰此言一出,种谔的眉心登时一拧,慕容复也瞬间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种谔。
台上台下的两人无言地jiāo换了一眼,种谔忽而微微一笑,转过身面向众将士。“将士们,太皇太后薨逝,大伙皆是伤心yù绝。然而眼下却有件要事,须得大伙决断,弟兄们且止了哭,听某一言!”
有种谔一句,将士们又陆续安静下来,沉默地望住了种谔。
只见种谔向南抱拳一礼,朗声道:“太皇太后虽为女子之身却素有雄心,一心完成祖宗遗志dàng平西夏!如今,太皇太后赐下厉害火器遗命我军平灭夏国,官家却下圣旨要我军守丧,我们究竟该听谁的?”
种谔话音一落,校场之中即刻嗡然一声,喧哗起来。有的道:“当遵太皇太后遗命,先打夏国!”;有的说:“官家有旨,该听官家的!”。有人机灵,说是“该先守丧,再出兵!”;哪知即刻便有更机灵的反驳:“那为何不是先出兵,再守丧?”两方意见争执不下,大伙便又望住种谔,齐声道:“请将军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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