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同样列席的邓百川夫妇、包不同、风波恶四人听闻慕容复并无开发海外自立为皇的念头,竟都松了口气。慕容复话音方落,邓大嫂便已忙不迭地道:“公子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公子爷身子不好,还得好生调理,可不敢再出远门了!”不知不觉,眼泪竟掉了下来。
当年慕容复事涉谋反,最后又查无实据不了了之。说是因病而亡,可邓大嫂却分明连尸首都没见着。若非亲自扶棺返回燕子坞的诸葛正我言之凿凿慕容复诈死远遁,阿碧当年就已一头撞死在那棺木上。棺木落葬之后,阿碧避居京城,再不肯踏上燕子坞一步。只说燕子坞是公子爷的伤心地,她要在京城等着慕容复回来。
不久,丈夫邓百川辞官归来,一向器重他的种氏叔侄从此与他形同陌路。邓百川与包、风兄弟三人守着慕容复的坟茔大半年,终是大彻大悟,哭着大喊是自己害了公子爷。愚蠢浅薄妄图复国的是他们,可最后以死换他们平安的却是慕容复。这教人qíng何以堪?
慕容复失踪五年,这四人便整整痛苦了五年。直至大半年前,苏迈传来消息说是有了慕容复的下落。四人匆忙赶来京城,等着向慕容复负荆请罪。想不到方才相见,慕容复仍笑着招呼一声“邓大嫂”,神色温和一如多年之前。那一刻,邓大嫂只觉这一生跌宕起伏好似huáng粱一梦。梦醒了才最终明白,皇图霸业皆不如眼前之人来得要紧!
邓百川等人的关切之意慕容复自然明白,这便点头道:“这次回来短期之内的确没有出行的计划,只不过……我与大哥身份尴尬,中原亦非久居之所。”
皇权的威力邓百川等终是明白了,当下齐声道:“公子爷要往何处去,我等誓死追随!”
“罢了!”慕容复却笑了起来,“几位兄长的心意,复官明白。只是你们皆有家室,留在中原安生做个富贵闲人罢!”
“公子爷,阿碧跟你走!”阿碧却在此时望住了慕容复,目光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闪亮夺目。慕容复“死”后,阿碧一直长居京城,每日里莳花种菜,生活恬静至极。可以说,除了头上尚有三千烦恼丝,腕上少了一串佛珠,与出家人也没什么分别了。
慕容复来自现代思想开明,自然不会以为女人定要嫁人生子才算得圆满。眼见阿碧不在自己身边便活得没有人气,他即刻微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以后公子爷去哪,就将阿碧带去哪,再不分开了。”
有慕容复一句承诺,阿碧立即容光焕发心满意足。
而慕容复却又将目光转向了苏迈,笑道:“我却不知原来迈哥儿的消息这般灵通,我与大哥才入汴京,大家就收到了消息。”
哪知苏迈闻言只把脸一沉,先指着苏迨王语嫣夫妇道:“仲豫如今是陕西太守,半个月前才赶回京城。”又指向晁补之。“晁师兄已升任云南太守,五日前回来的。”再指向邓百川等人。“你这几位兄长来得早,在京城呆了大半年了。还有种师道、宗泽、闵忠、薛慕华等,他们现在都在西边,预计再有一个月也就回来了。”
慕容复当然知道他们从各地赶回的原因,当下摇头道:“太过张扬!”
苏迈没有搭话,只含恨续道:“这些年我派人日日守着各处港口,你风四哥只要听到一点消息,无论多远都要亲自去寻,几回差点死在风làng里。若非一年前这《大明》的话本传回来,让大伙确信你还活着,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慕容复起初没有说话,隔了一会方低声道:“‘慕容复’已死,我不回来,对大伙都好!”
王语嫣眼圈未红,苏轼却忽然一声大喝:“‘慕容复’死了,我学生却还活着!”说到这,一向乐观的苏轼竟也面露凄然。“我老了……明石,你是要让为师死也闭不了眼么?”
“老师!”苏轼这话慕容复如何承受得起,忙跪了下来。
苏轼看着他,缓缓道:“你若知孝顺,就留在为师身边。”
慕容复心知眼下的场面不能太过qiáng硬,迟疑了一阵终是轻轻点头。
许是一路奔波旅途辛苦,晚膳后不久,慕容复便早早梳洗安置了。却是在宴席上当了许久隐形人的萧峰又移步后花园,与苏轼、苏迈父子一同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萧峰扶着酒坛忽而长长一叹。“我把慕容带走,那时总以为是对的,如今却……”
眼见萧峰摇头苦笑,苏迈沉吟了一会道:“今日见了明石,他的气色却是尚可。”
“这些年他的心疾的确有所好转,”而这大概是最能令萧峰感到安慰的一件事了,“但是……他不像以前了。那时的慕容总有无穷的jīng力,如今却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大明》还是写地不错的……”苏轼跟着嘟囔了一句。
哪知提起这个,萧峰更是唉声叹气。“那时我看他每日对着大海发呆,想着劝他找点事做。却万万没想到,这《大明》写到结局,崇祯皇帝竟然……”竟然气xing刚烈,宁死不逃,最终吊死梅山。想起当年,他几乎违背慕容复意志地qiáng行将其带走,此事于己看来那是从此逍遥世外,可于慕容看来是不是苟且偷生呢?萧峰忽然没了把握。
说起这个,苏轼显然更有经验,不由笑道:“这话本里的事岂能当真?明石能写于廷益也能写严惟中,可他自己却只是慕容明石。”
“当年那本《说岳全传》,岳鹏举还不是……”萧峰却只固执摇头。“他xing子太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沉默了一阵,忽然自言自语地道。“这些年他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高兴呢?”
萧峰此言一出,苏轼父子当即彼此互视了一眼。只见苏轼无言地拍了拍萧峰的肩头,这便起身离去。
“时辰不早了,萧兄早些歇息罢!”苏迈毫无诚意地丢下一句,也走了。
萧峰并非无主见之人,可事关慕容复便由不得他不事事小心谨慎了。在萧峰看来,慕容复是天生gān大事的人,对事业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可对感qíng却一向随遇而安,颇有些爱恨由己、得失天定的洒脱。一直以来都是我放不下,那么,会不会慕容只是念在往日qíng义所以顺着我而已呢?他越想越觉胆战心惊,终是忍不住起身向卧房行去。
断袖分桃之事虽说古已有之,可终究不是社会主流所能认可的价值取向。是以,今夜萧峰与慕容复暂住苏相府原是各有卧房。卧房内,慕容复早已陷入熟睡。萧峰端坐chuáng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睡颜上瞧出一点喜怒端倪。然而习武之人向来警觉,饶是萧峰始终屏息凝神,慕容复也很快迷蒙着睁开了双眼。
漏尽更阑,房中本是一片漆黑。可即便只是神智迷离地扫了chuáng头一眼,慕容复也能仅凭那身形轮廓就将萧峰认出来。只见他侧身对上萧峰那双灼灼的双目轻轻一笑,低喃着道:“大哥这是迷路了?”不等萧峰答话,他又闭上眼睛伸手给对方。“……上来。”
萧峰心头一松却没有动,只握着慕容复的手指细细亲吻。“过几日,还是搬出去罢……总有些不方便。”
慕容复却委实困极了,过了许久方含糊着应了一声:“好……”呼吸渐平,显然又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这些年他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高兴呢?
苏轼&苏迈:呵呵!
第180章 崇宁(三)
第二日,同样收到消息的段誉与虚竹二人也来苏相府拜访。苏迈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带去与萧峰相会,这便退了出来。
这兄弟三人相见,自是不胜之喜。萧峰原本有些担心段誉在汴京处境艰难,但见他与苏迈十分熟稔,也就放下心来。
却是段誉在汴京生活数年,早不是以前那个天真烂漫不知世qíng的段公子了。注意到萧峰的神色变化,他反而先笑了起来,解释道:“当今圣上天xing仁厚,大理归附后,官家数番安抚赏赐,小弟未曾受过什么为难。”
事实上,自从两年前高氏覆灭,大理国划为云南、贵州两路,苏轼还曾提议令段誉返回云南任云南太守,安抚民心。只是那时段誉与苏轼相jiāo已久,深知自己不是治政的材料,又知大宋朝廷实无卸磨杀驴之意这才拒绝了。
“小弟仰慕苏相多年,与他相jiāo甚深,也曾起意拜他为师。只是自从慕容相……苏相伤心yù绝,连朝廷省试都不愿为主考官,更别提收旁人为弟子了!”说到这,段誉不由满心遗憾地一声长叹。
相比段誉的苦恼,虚竹的日子显然快活了许多。萧峰离开五年,他的膝下已有了一儿一女,日日闹腾,几乎能将灵鹫宫给拆了。
这兄弟三人绕着两个孽障哈哈笑了一阵,段誉与虚竹便又问起了萧峰日后的打算。
“海外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寻医问药也并不方便。”萧峰皱眉道,显然他是倾向回中原的。“但是慕容……”说到这,他不由摇头苦笑。若是慕容坚持要走,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段誉和虚竹见萧峰满脸愁苦皆颇为诧异,两人静默了一阵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是去是留,你们不该商量着办么?”
哪知萧峰闻言竟是微微一窒,良久方艰难地挤出半句:“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心能有多狠!两qíng相悦偏处境艰难,倘若那时能有一线生机,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为顾全大局万无一失,qíng愿不要这一线生机?更加别提能面不改色地邀自己心爱之人一同赴死。萧峰并不怕死,只是经此一事对慕容复宁为玉碎的脾xing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然后,午夜梦回,细思恐极!
段誉果然体贴,见萧峰面露难色,他忙转口道:“却是有一事……大哥未必在意,但小弟却不能不说。”
“何事?”萧峰奇道。
“阿紫死了,已经是二年前的事了。”提起这件事,段誉不免沉沉一叹。可他叹息的对象,却并非阿紫。“阿紫xing子古怪,与谁都相处不来。褚万里褚大哥虽是我段氏家臣,可与爹爹患难多年,qíng分大不一般。阿紫却不知轻重,对褚大哥呼来喝去视若奴仆。原本褚大哥看在阮姨的面上又念及她年纪尚幼,便忍了。岂料阿紫得寸进尺,狠狠地捉弄了褚大哥一番。褚大哥xing子豪烈不堪受rǔ,当场自尽……”段正淳身边褚、古、傅、朱四大护卫不但曾与段正淳同受牢狱之灾,更是看着段誉长大的。段誉思及与褚万里的qíng义,此时已是泪水涟涟。“爹爹痛心疾首,失手打死了阿紫。哪知阮姨见阿紫被杀,竟也随之自尽。爹爹也要自尽,却被母亲和秦姨她们拦住。几人闹了大半年,爹爹只说大错已铸心灰意冷,最后在天龙寺出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