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巧遇
花惜白日歇过来后,曾出去转了片刻,倒是认得这周遭的路,转出了门,见外头廊下燃着灯,她探头看了看,瞧着无人,就顺着一路过去。
这御史府的人并不多,到晚上更是人少的可怜,好似都躲到了房内,不见个人影。贾府好歹还有巡夜的婆子,在这里花惜转了半天,只看到了个丫鬟匆匆忙忙地跑过,开了门就钻进去了,似是因天冷之顾,连花惜跟她差不多远都没留心到。
她白天晕船晕的jīng神不振,顾不上看这御史府的景致,如今虽然是晚间,看来倒别有趣味,分外幽雅沉静。
花惜溜达了片刻,却见前面有房间隐隐透光,白日探望林如海一路回来之时,曾经过此地,带路的丫鬟指了指,说是老爷的书房。花惜当时就上了心,准备闲着没事就去偷两本书,藏着看也是好的。要是跟黛玉或者宝玉要,他们问起来却不好回答,难道说是拿来撕着玩的。
花惜当时心头一猥琐,就存了偷书的想法,虽然并不一定真的要做,但对这里的印象却极其深刻,且她这个人虽然在现代的时候“不学无术”,但到底是个“莘莘学子”,对书房这种东西怀有特殊的兴趣。
花惜知道林如海此刻应卧在睡房内的,见此地燃着灯,她略想了想,若有所思。便慢慢走过去,见房门虚掩,花惜侧身向内偷看了一眼,却见里头的书桌跟前,一盏灯下,林如海以手撑着桌子,一手探出捂着胸口,正站不住脚,摇摇yù坠。
这次第,左右竟没一个人在,花惜一怔之下,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一边唤道:“林姑老爷。”急忙转过桌子,趁着林如海要倒下之时伸手将他扶住。
林如海撑着身子,花惜扶着他,便将他挽着令他坐在椅子上,林如海靠住身子,喘了两口,他病得糊里糊涂,此刻便抬眼看花惜,有些懵懂,又见花惜面生,便问道:“你……你是……”
花惜听了宝玉晴雯说的那一番话,知道林如海不愿另外请大夫,黛玉伤心,她就有些睡不着,心头只跳,是以才壮着胆子出来乱撞,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撞上正主。
刹那间,花惜心头略一计较,说道:“回林姑老爷的话,我是宝二爷的丫鬟,叫袭人。”
林如海这才反应过来,点头说道:“哦,原来是贤侄身边的丫鬟。……你,却为何……咳咳……”话没说完,便一连串的咳嗽。
花惜急忙替他轻轻地捶打后背,又伸手替他慢慢顺气,说道:“林姑老爷,您身子不好,怎么竟然来到这儿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着的人?”
一边说,一边看林如海,见他伛偻着腰身,因实在太瘦,背上的骨头硌着手,咳嗽的厉害之时,眼角竟还有泪光莹然,若隐若现。
花惜看的心头惨然,目光一转瞬间,却看到桌子上铺着一张白纸,仔细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字迹清瘦隽美,十分写意,想来是林如海的手笔。
花惜扫了一眼,记得这是苏东坡写得一首《江城子》,似乎是为了悼念他的亡妻所做。如今却铺在林如海的面前,这意思自然不言自明了。
林如海咳嗽了一会儿,听花惜问,便说道:“我最近总是躺着,觉得心里闷,所以过来这边……本是有人在的,因我觉得寒,便命人去取热汤水了。”
花惜不语。林如海转头看她,却见她正望着桌上的字,不由一怔。
花惜反应过来,说道:“说来我是白日晕船,心里不好过,也是出来走走,不知不觉走远了,冲撞了林姑老爷,姑老爷莫怪。”
林如海摇头,说道:“无妨,你……认字?”略沉吟看她。
花惜就笑着说道:“奴婢不过是个丫鬟,怎会认字。”林如海双眸微垂,说道:“哦……”
花惜便说道:“林姑老爷身子不好,此地又没有暖炉,甚是寒冷,不如我扶姑老爷去房内休息。”林如海说道:“不用,我坐片刻就回去了,人也该回来了。”
花惜答应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便陪着姑老爷,等人回来了我再走。”
林如海看她一眼,说道:“好。”林如海坐着,便将桌上的字纸慢慢地给卷了起来,手便一直抖,花惜不免伸手帮忙,低头之时,细细一看,却见那纸上有些地方皱皱的,似是因为殷了水渍,有的地方gān了便皱成一团儿,有的地方水渍却还新鲜。
花惜起初不解,后来心头想通,便知道这不是什么水渍,想必是林如海怀念亡妻贾敏,所以偶尔会来展看这一幅字,触景伤qíng,因此落泪,怪不得他把下人支走了,恐怕也是不愿被人看到自己如此凄楚之态罢了。
花惜心头忍不住微微感叹。这边林如海说道:“相烦了。”花惜说道:“姑老爷真客套。”林如海说道:“劳烦替我放在那边的花瓶之中。”花惜答应,就双手捧着那字,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花瓶之中,林如海才放心。
花惜回来,林如海一时无声,室内只有红烛的光不时跳动。片刻,林如海忽地才问道:“你在荣国府那边,是伺候宝玉贤侄的?”花惜说道:“回姑老爷,正是。”林如海说道:“我送黛玉过去,想必是给府上添麻烦了。”花惜心头一动,却微笑说道:“姑老爷说哪里的话,老太太那边,是极疼爱林姑娘的,只不过因府内人多事qíng杂的……只怕林姑娘住的不惯呢。”
林如海听了,眉头略微一动,缓缓地开口,说道:“黛玉是个乖巧听话的,既然老太太喜欢她,她必也是住的欢喜。”一边慢慢问,一边看花惜。
花惜笑了笑,说道:“这倒是,林姑娘是个七窍玲珑之人,极其懂事的,然而奴婢看来……就算是梁园再好,到底不如自己的家好……咳,奴婢一时失言了,只因奴婢是自小卖身了的,虽然说府内的太太老太太是疼惜下人的,我们二爷也待着格外的好,但终究不比自己家里自在,姑老爷听听就算了,千万莫要怪我,我是听了姑老爷的话一时多嘴了。”她说着,就又笑,又做惶恐胆怯的模样出来。
第二十九章 心病
林如海听了花惜的话,沉思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你知道这一句?”花惜心头一跳,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果然不愧是“莘莘学子”,文绉绉地,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
花惜心头虽然叫苦不迭,面上却还是笑微微地,说道:“二爷时常会念些诗句之类的,林姑娘有时候便会同二爷谈论诗词……我虽然不认得字,但经常听他们两个说,倒也是记住了几句话,这可是班门弄斧了,请姑老爷莫怪。”
林如海看了她一眼,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这却有什么怪得,也是你聪明。”花惜说道:“多谢姑老爷夸赞。”
林如海略微垂了眼皮,想了片刻,才又说道:“我曾问起黛玉,在荣国府内住的怎样,她也只说是好……”花惜就不说话。
林如海眼皮一抬,看了花惜一眼,说道:“现在想想,她虽然是个外孙女,但到底不是从小就生在那里的,她虽然懂事,但又是个孩子,一时离了家去往别处,究竟应该有些不习惯的,唉……”
花惜听到此,才说道:“姑老爷这话说的倒是对,林姑娘的确懂事又好,嗯……只不过越是如此,才越叫人心疼呢。”
林如海沉默不语,说道:“嗯……对了,你叫什么?”花惜说道:“回姑老爷,奴婢叫袭人。”林如海说道:“袭人?从何而来?”花惜得意洋洋,冲口说道:“花气袭人知……”猛地想到前事,急忙咬住舌尖,做思索状,继而说道:“知什么来着……奴婢不记得了,是二爷说的一句诗。”
林如海听到这里,才微微一笑,说道:“花气袭人知昼暖,呵……是这句么?”花惜急忙赞叹,说道:“姑老爷说的对极,正是这一句的。姑老爷真是博学,怪道二爷平日都念着想着,恨不得就来拜会姑老爷……这一次听闻姑老爷病了,便急得什么似的,巴巴地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求了准了,就陪着林姑娘来了。”
林如海点头,说道:“宝玉贤侄真是有心了,虽然年纪小,倒是有懂事,又有才学,我见他聪明伶俐,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花惜见他对宝玉印象不错,就心头窃喜。林如海忽地叫道:“袭人……”
花惜急忙回答:“姑老爷有何吩咐?”
林如海说道:“这一番你跟着宝玉贤侄,陪着黛玉回来,真是有劳了。”
花惜说道:“姑老爷说哪里话,都是奴婢该做的。”嘴里顺溜儿地说着“奴婢”二字,心底却委屈地想哭,心想:“我这样新社会一个大好青年,怎么就变成奴婢了,真是内牛满面呀。”
林如海抬头看了看花惜,花惜只觉得他的眼睛生的极好,有些细长,很是有神,且因这人探花郎出身,容貌自是不凡的,又饱读诗书,一身的儒雅气质。
花惜心头略一陶醉,就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一个导师,因她xing子懒散,几乎逃过所有导师的课,偏生那一个却是次次必到的,只因那老师人品好,xing子好,样貌也好,很有古君子之风,花惜每每上他的课,都会想入非非一番。
只是……那个却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
花惜一时恍惚,反应过来便“娇羞”低头,说道:“此地风寒,姑老爷还是早些回房休息罢。姑老爷病还未愈,我听二爷说,林姑娘为此很是伤心呢,白日里还因姑老爷晕倒了而也跟着晕了呢……林姑娘很孝顺呢……先前在府内的时候,听了姑老爷病了的信儿,一晚上都没睡,哭的两只眼睛肿的什么似的,这一路上幸亏二爷跟着,是不是逗着解闷儿,不然,怕是到了家,也就病倒了。”
林如海静静听着,末了轻轻一叹,说道:“袭人……”花惜说道:“在。”林如海说道:“你扶我回房休息罢。”花惜说道:“是,姑老爷。”便伸手,扶了林如海的手臂,便一步一步出了书房。
出了门,一阵风chuī来,林如海不免又咳嗽了两声,花惜急忙拿袖子替他遮着面挡风,林如海只觉她袖底一股淡香飘来,心头一动,说道:“不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