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儿本身微胖,她的手ròu呼呼,暖暖的,握着花惜的手,感觉软软的很舒服。花惜心底一阵微暖,望着金钏儿担忧的双眼,忽地就想到金钏儿因为宝玉三言两语而投井之事,不由地一阵惊悚。昔日看书也就罢了,如今在自己跟前的,却是个活生生的人。刹那间花惜心头恨不得拿根绳子把宝玉拴起来,别叫他出去惹祸带累人才好。
先前带金钏儿进来的晴雯此刻已经端了一杯茶进来,闻言便说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嘛,我先前也是这样说的,她竟一点也不听,姐姐来了就好了,正好就劝劝她是正经。——姐姐喝茶。”
金钏儿这才对花惜说道:“你不舒服,就先躺着。”花惜说道:“哪里就不舒服呢,总是躺着,骨头也散了。”便靠在chuáng边坐着。
金钏儿接过晴雯的茶,喝了一口,说道:“她虽然xing子好,可要拗起来,你我却是说不听的,除非你们那个——”说着,向着外头一努嘴。
晴雯会意,笑了笑,说道:“那是我们袭人姐姐的命,自然说了话是好使的,我们原都是耳旁风……”说着就捂嘴。
花惜知道她们说的是宝玉,就说道:“嗐,你们别总取笑我,谁说你们说的就是耳旁风了,我是最听话的,你们又都是为了我好,难道我就白白把你们的心意辜负了?只不过你们放心,我的身子没事,我是有数的。”
金钏儿跟晴雯听了,面面相觑,都觉惊讶。花惜又说道:“晴雯,二爷在么?”
晴雯说道:“刚已经起了,又出去了。临去前倒是问了你怎么样。”
花惜眨眼问道:“问我做什么?”晴雯笑道:“这我怎么知道。”
花惜又问:“那么去哪里了?”晴雯说道:“二爷的xing子你还不知道,总是坐不住,不是去见林姑娘宝姑娘,就是去了老太太那边了。”
当下花惜也不问。金钏儿又坐了一会,说了些闲话,又叮嘱了一番,才离去了。花惜要下chuáng相送,金钏儿只不许。晴雯代为送了。
当下花惜便想那金钏儿之事,想了片刻,外面忽地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骂道:“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当年宝玉可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们却算什么,如今爷长大了,疏远了我,你们就也跟着狗眼看人低了?”
外头鸦雀不闻的,只有这个声在响。花惜正在疑惑,究竟是谁人在这房里如此放肆。那声却又问道:“袭人呢,怎不见她出来?”
秋纹回答说道:“袭人姐姐身子不好,在里头睡着呢。”
那声音便骂道:“狂làng的小蹄子,越发的没规矩了,我来了她偏又躲懒,什么身子不好,我看是仗着比别人在爷们面前多几分脸面,就故意不来见我罢?”
花惜听了这话说的越发不像了,便急忙起身,想去看看是哪个好家伙在这放肆,没想到刚一动,就看到晴雯蹑手蹑脚地进来,见她下chuáng,就急忙打手势,赶紧过来。
花惜问道:“谁在喧闹?这成何体统?”
晴雯低声,说道:“你怎么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这是宝玉跟前第一个讨嫌的,李嬷嬷呀,隔三岔五就来打搅一番,真是叫人不耐烦,你别理会她,只当她在胡吣就是了……越理会她她越是得了脸。宝玉都嫌她的很,独她自己还不知道,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呢。总惦记着昔日宝玉吃了她几碗奶,以为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花惜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李嬷嬷,隐约记得一点什么,却并不是很清楚,就说道:“难道就叫她在外面闹?何时才走?”
晴雯说道:“她闹一会儿觉得没趣,自就走了,别理会。”
花惜只好不动。那边上李嬷嬷骂了一会,许是口gān舌燥了,便说道:“这桌子上的是什么?”
有个小丫头细声说道:“嬷嬷,是二爷留下的枫露茶。”
李嬷嬷听了这个,喜道:“这个我却是没喝过的,你倒一杯来我尝尝。”
那小丫头刚要答应,花惜忽地想到一件事,急忙高高地咳嗽一声。
第四章 枫露
且说花惜在屋里头听着外间两人对话,忽地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旁边晴雯急忙冲她使眼色,不料外面那李嬷嬷耳朵却灵光,立刻说道:“谁在里面?”
花惜低低对晴雯说道:“别慌,你扶我出去。”晴雯无法,见泄了踪迹,便扶着花惜慢慢出外,边走边低声叮嘱说:“倘若那老货骂你,你只忍着,千万别跟她置气。”花惜转头看着晴雯,笑眯眯说道:“谢谢你,好妹子,你真是有心。”晴雯见她如此,脸一红,说道:“啐,病了一场,嘴巴倒是甜起来了,谁是你好妹子……我也都没有这样好姐姐的……”最后这句,却隐约有些伤心。
说话间,两人出了屋,果然见外头站着一堆人,宝玉房里的丫鬟,除了出外的几个,都聚集全了,当中桌子边儿上,却坐着位穿着黑夹袄衣裳的嬷嬷,年纪倒也不算很大,养的也好,气色都是不错的。
一看晴雯扶着袭人出来,这李嬷嬷就要发作,嘴巴一张,才想说话。却听花惜先开口说道:“我在里头躺着,睡得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奶奶来了,真是该打……幸亏晴雯妹子机灵,进去叫醒了我,不然,不能出来给奶奶行礼,却是我的罪过了。”
她说这话之时,满面堆笑,果然“贤惠温婉”,这李嬷嬷一怔,原本骂人的话便说不出,连旁边晴雯也楞的看了看花惜。
花惜的手在她的手上略微用力捏了捏,才上前,向着李嬷嬷身边,婷婷地垂手一站,就好似礼仪小姐伺候领导一样,面带微笑,着实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花惜便又冲着旁边一个白净的小丫头说道:“都还愣着做什么?不伺候奶奶喝茶吃点心?这一壶茶都是冲过了的,又凉,怎能拿来给奶奶喝?我虽不在场,你们也要知道规矩,宝玉是吃李妈妈的奶长大的,老太太见了也厚待着呢。”当下丫头们答应一声,撤茶的撤茶,重换的重换,又有去捧点心果子的。
花惜又故意说道:“只捡那上等好茶来浓浓地冲一碗。”
她这一番做作,言谈,果然李嬷嬷受用,语声也缓和下来,望着袭人,只说道:“我倒是你偷懒,不肯出来……瞧这模样,果然是病了?样貌倒是瘦削了许多。”
花惜说道:“有奶奶挂念着,好多了呢。”顷刻间茶点果子连同好茶都送了上来,李嬷嬷满怀欣喜,见袭人双眼发红,却仍笑容可掬,她被伺候的得意,就说道:“怪可怜见儿的,我原本也不知道你这样懂事,怪道老太太太太素日里只夸你。”伸出手来握了握花惜的手。
晴雯跟碧痕绮霞等听了,便在一边挤眉弄眼。花惜却仍说道:“我做的原本都是分内之事,哪里值当的夸奖,也比不上奶奶昔日带大宝玉那样劳苦功高的,——我伺候奶奶喝茶。”
那李嬷嬷被她左奉承右奉承,不知身在何处,乐陶陶地便喝了茶,吃了点心,也不骂人,心满意足便自去了。
一直到李嬷嬷去了,晴雯等才涌上来,说道:“平日也不见你怎么待见她,怎么今日却一反常态?”花惜便说道:“今时不同往日,——难道要真的跟她吵起来,何况她的确是有些功劳的,倘若事qíng闹出去,老太太跟太太那边,也未必会护着我们的。先忍一忍罢了。”晴雯碧痕等才点头。
花惜又看向那茜雪,说道:“方才那一壶枫露茶好好地放起来了么?”茜雪伶俐,说道:“刚已经端着放起来了。”花惜就点头,说道:“你也算是个聪明的,怎么今日就犯了糊涂?她要吃,你便给她吃?可知宝玉是特特泡了这茶,说是等泡了三四回才出色的……他必定是要回来喝,倘若到时候要不到了,吃亏的岂不还是你?”
茜雪脸红红地,说道:“回姐姐,我心下也是为难的,只不过碍于李奶奶的面儿……不敢就忤逆她。怕她再叫着打骂。”袭人说道:“你就不会想个法儿,将这事遮过去?”茜雪说道:“我还要多谢谢姐姐。”袭人看她的样子也忠顺乖巧,就说道:“也罢了,横竖这件事过去了,以后再小心就是了。快把这里收拾收拾。”
众丫头就将桌子上李嬷嬷吃剩的点心果子都收拾了。花惜这才放了心,反身进内。
这些丫鬟们,平日里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宝玉,没有个错儿倒是好,原本跟着宝玉比跟着别人,要有脸面,每个月也有些月钱得。倘若是外头买进来的,平平安安熬到被赎出去,或者年岁到了,主子恩典,或许放人,或者配小子,都是有的。独有一桩,倘若是犯了事,被撵出去……这却是极大的耻rǔ,因此金钏儿的例子,是宁死在府内也不肯出去的。
花惜依稀记得,宝玉这边,曾经因为一碗劳什子的破茶,平白就将个好好的小丫鬟撵出去了。如今听到李嬷嬷偏要吃茶,她就想到这宗,就赶紧出来,花言巧语地化解了此事。
到将傍晚的时候,宝玉才回来,却吃的有些儿醉,花惜问道:“这是在哪里吃醉了的?”晴雯先前已经去探了,便说道:“同薛姨妈他们吃了一会子。”急忙将人扶了进去。
宝玉仗着几分醉意,放眼看了周围一眼,看到花惜,便说道:“好姐姐,你放心,我是再不敢了的。”眼神迷离。众人不解其意,花惜笑笑,说道:“二爷喝醉了,便又胡言乱语起来。”便叫人去捧茶进来,给宝玉喝了解酒。
恰好便捧了那一碗“枫露茶”来,宝玉嗅了茶香,连连赞叹,果然合意,便吃了半碗,只觉得齿颊流芳,正在此时,外面人说道:“林姑娘来了!”
宝玉欢喜,便起身出外迎接,恰林黛玉进门,见宝玉脸红红地,就说道:“不能吃酒你却偏吃,小心喝醉了!”宝玉说道:“我心里明白着呢,不过是上脸罢了,妹妹来的正好,我这里有好茶,也来喝一杯。”
林黛玉说道:“你又有什么好茶了?”宝玉便命人沏了茶上来,黛玉低头一看,茶色明红透亮,倒也可爱,便也细细喝了一会子,果然是香气沁人,便赞说道:“这茶却好,是什么?”宝玉得意,说道:“是枫露茶,别处也是喝不到的。”黛玉说道:“夸你一句,你便不知东南西北了,回头我只跟老太太说,难道老太太也是没的?”宝玉笑道:“妹妹要,我自给妹妹送些过去便是了,做什么又跟老太太要呢。”两个叽叽咕咕说了一会话,林黛玉自起身去了。
宝玉喝了会儿茶,心下才明白了些。却也是困倦上来,花惜等就伺候着他换衣裳,压好了玉,一天才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