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慢慢蹙陇起来,很冷!在这个南方大城市的晚夏,他却冷得几乎连骨头都颤抖起来,鲍望chūn抿着唇,伸出手来慢慢挥走眼前的烟雾。一次,他还在,两次,他依然在,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他都在!
到底要怎么样,自己才能够不去想他,自己才能得到一些回温?
见他一次,果然,比做什么事qíng都累!
等到鲍望chūn自己意识到自己深深地叹息出来的时候,他身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可是疲惫的心qíng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恢复。
披衣起身,鲍望chūn走到书桌前,打开始终自己贴身带着的包,拿出里面的一封信,又掏出一包火柴,“嚓!”抽出一根擦燃,火苗闪烁里,他看也不看那封口封得很好的信,却把它送到火苗上,然后看着那火苗一点点吞噬掉雪白的纸张,就像吞噬掉自己一天又一天的希望,燃烧掉自己一日又一日的盼望——
每一天,他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烧掉昨天写的信,又坐下来写今天的信。从一年前开始养成的习惯,慢慢地就变成深深印契在骨髓里唯一的向往。
身为一个高级特务,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写遗书往往会泄漏自己的心事和弱点,一旦内容外泄,就会造成任务上不可原谅的疏忽,但是,但是如果不写下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够承受住这样的绝望。
所以,每天烧掉昨天的希望,写下今天的盼望,明天烧掉今天的盼望,重新树立一个新的希望,只有在这样的轮回间,还能偶尔幻想一下,假如自己可以分得一点点的他的温度,该多好!
“赐官:
见字如面。
好久不见,乍一看见你,却觉得我们的距离毕竟还是在这一年中拉得很长了……”
笔停在半空中,突然写不下去,一滴墨水滴在信纸上,把“距离”两个字污染掉,污痕有点像心脏的样子。鲍望chūn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把信纸团起扔掉,放下笔的同时,背脊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
还有,什么用?
阻碍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只是我们彼此对这段感qíng的疲惫,还有我们永远不可能磨合的立场和原则。
你说得没错,我来广州,就是为了你手里的这笔钱来的。我的目的非常明确,我必须要你jiāo出这笔捐款用于武器的jiāo易。国内的局势越来越糟糕,我,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们手无寸铁地去跟那些狗日的王八蛋动手?
八千里山水,八千里血河,那是,我们自己的弟兄,啊!
可是你却说,我是被卖给你的……卖!你说——卖!所有人都可以这样说,但是,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说?!
手不由自主抬起来,用掌心压住眼角,不要流眼泪,鲍望chūn!就算有眼泪也不是这时候流的!
然而,克制不住的是眼睛一点点地酸涩,一点点地湿润!
我以为你还会被我激怒,可是现在看来,被激怒的人原来是我自己;我又以为你至少还留恋我的身体,可是你被惊吓到的眼神告诉了我,你眼中我这副躯体有多么肮脏恶心!
军座可能错了,他还以为我是你的弱点,但其实,你才是我的弱点。而你,已经没有任何破绽,你甚至,连喜欢我,都称不上了!
不过,或许这样,也不错!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了断,我不想在再出现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样是错的,我之所以在刚才见到你的时候那么疏离,不就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吗?
而你,你那么激动,真的还是喜欢我吗?不是的,你只是觉得对我愧疚,你觉得你欠我,你需要的只是我的原谅!
所以,赐官……不,周天赐……不!周先生!就这样吧,我原谅你了。然后,让我们堂堂正正jiāo手一场,如果我再输给你,就把命输给你好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输的了。
一年前你说得对,我们之间,我才是那个输无可输的人。
但我,却还是连累了黛林!
一想到这个名字,清瘦的身体都不禁颤抖一下,那个桃花一样的女子,至今都常常在他眼前出现,可是每一次当他要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却总是听不见,不回答,不理解,不反应!他们就隔着一个世界这样彼此绝望地对望,摆脱,不得!
闭上眼睛,鲍望chūn转而压了压隐隐抽痛的胸口,这个身体越来越不中用,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理问题造成的,他知道他当务之急应该找一个好的心理医生,可是他没有时间也不敢。
那么就这样吧,黑白分明的鹰眼猛地睁开,周先生,让我好好打这最后一仗,跟你!
……
“叩叩”敲门声传来,然后是罗靖安隐含愤怒的声音:“局座,中日合作社的石村敬吾大佐求见。”
鲍望chūn微愣了愣,还来不及说什么,“啪!”门把转动,一个人走了进来,“鲍君,听闻你贵体抱恙,石村来得匆忙,请见谅。”
鲍望chūn冷冷地看着他,“石,村,敬,吾!”
第18章
石村敬吾!中日合作社的高级特工,同时也是日本大间谍南本隆实的学生。在几年前鲍望chūn被送到美国参加jīng英培训的时候,他们曾经是同学。
后来再次在上海遇见,其实鲍望chūn几乎已经忘记这个人了,毕竟去美国的时候中日矛盾已经因为东三省的沦陷爆发,他才没什么心qíng跟一个日本人说什么废话。但石村敬吾再见到他的时候却表现出令人惊讶的热qíng,这也是为什么别人都会以为他鲍望chūn又跟日本人搞上的缘故。
鲍望chūn虽然为人冷傲,却不是不懂得因势导利的人,何况要彻底淹没前一个流言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制造一个新的流言。只要把众人的眼光吸引到新的流言上,那些他杀不得却又知道他跟周天赐关系的人终究会逐渐忘记“周天赐”这个名字,而单纯地只是认为他鲍望chūn是一个喜欢男人的人,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他既不反驳也不拒绝,只是在厌恶自己的同时跟石村敬吾虚与委蛇。
后来戴雨农命他行刺南本隆实,他就是从石村敬吾的口中了解到的南本隆实的行踪和习惯。接着刺杀虽然失败了,但毕竟还是从狡猾异常的南本手里骗到了一大笔的资金,成了戴雨农提起来就得意的一件事。
事后,不知道是不是南本发现了鲍望chūn的真实身份,反正,石村敬吾当月就被他从上海调去了广州。现在自己既然来了广州,石村要见他,似乎说起来也算理顺成章。
但这样的闯入……
石村大踏步地走进来,眼中只有那个坐在书桌前椅子上清瘦的男人,完全无视身后罗靖安的愤怒,“鲍君!”
鲍望chūn心中同样大怒,但突然又是一动,挥了挥手,“小靖,你先,下去。”
罗靖安瞪大了眼睛,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外面已经传得那样难听了,局座还要跟这个日本人来往。
既然能够担任鲍望chūn的副官,罗靖安当然本身也是军统局出身,清楚了解鲍望chūn的工作实质和立场,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能赞同鲍望chūn牺牲自己名誉跟日本人虚与委蛇的做法。
当然,打死他也不相信他的局座是喜欢男人的人!担任鲍望chūn的副官以来不过半年,他清楚地知道鲍望chūn是一个如何洁身自好的人,虽然别的在差不多同一位置上的高官都有了三妻四妾,而掌握着上海最大舞厅的鲍局长却一个相好的姑娘都从来不找,但是那是因为他的未婚妻惨死在别人枪下的缘故,罗靖安始终相信只要给局座时间平复伤口,他还是能够找到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的。
对于罗靖安来讲,清冷自傲的鲍望chūn是他一辈子的学习对象,是永远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是他的偶像,所以,在他看来凡是玷污局座清誉的人都该去死,而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就是石村敬吾。
但是既然局座已经下了命令,他也只能行了个礼转身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狗日的,迟早收拾你!一面喃喃诅咒着,罗靖安开始加快工作的速度。
————
比起三个月前,这个男人似乎更瘦了,石村不由自主叹口气,本来他就不是qiáng壮魁梧的个头,现在看来就更令人担心,“鲍君,见瘦了!”
一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计其数,但往往都是石村说,鲍望chūn听,这让石村常常产生一个错觉——假如自己不是日本人,而鲍望chūn不是中国人或者说他们的国家如今不是在打仗的话,也许他们就可以真的这样,在名古屋的chūn天,看着樱花飘舞,就两个人,聊聊天,喝喝酒……
鲍望chūn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只是挑了挑眉毛,“大佐,别来,无恙?”
无恙?怎么会无恙?从老师南本隆实被刺杀以来,他就知道自己的军人生涯到头了,老师的习惯,老师的行踪,唯一能够得到这些讯息的人只有自己,还有那个总是静静地听着自己说话的人,鲍望chūn!
所以他当机立断自动申请南下广州,他以为自己离开了上海,不再看见这个人,自己这颗妄想的心就会渐渐的平复下来。可是不到三个月,就听说鲍望chūn也来了广州,而一听见这个消息,他大脑一热,立刻就冲了过来。可直到看见了这个清瘦俊美的男人,他又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他国家的敌人,跟他敌对的人!
对这个人的向往,对他背叛的痛苦“轰”的一声,在石村敬吾的胸口燃烧起来,“鲍君,为什么要背叛我?”
鲍望chūn眼神微微一缩,“什么?”
“我的老师,南本将军在上海险些遇刺,”石村定定地看着鲍望chūn,“消息,是你泄漏的吧?”
鲍望chūn同样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展露一个嘲讽的微笑,摇摇头,“不是。”他根本不需要泄漏,因为所有的计划都是他制定的!
“鲍君,请不要骗我!”石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除了你根本没有人能够知道我老师的行踪,我只想知道实话!”
双眉先是微微往当中蹙一蹙,然后一起上挑,鲍望chūn嘲笑人的表qíng总让人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在努力容忍别的小孩的小孩子,“没,有。”
“鲍君!”石村拍案而起,“难道我们之间的感qíng,让你连对我说实话都做不到吗?”
感qíng?鲍望chūn就算是敷衍的笑容也消失掉,鹰眼she出犀利的光芒,“大佐,失仪了!”
眼中闪过愤怒的神qíng,石村深吸口气,严肃至极地道,“鲍君,回头吧!”
“噢?”
“这场仗,支那输定了。”他走回来站在鲍望chūn的面前,“我们大日本帝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而支那却国势衰弱,一盘散沙。这是个弱ròuqiáng食的世界,鲍君你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为什么还要跟我们作对?”
鲍望chūn慢慢掏出一支烟,擦亮火柴,点燃,动作娴熟优美,气度优雅,石村看着不由自主的心里跳了一跳,连忙又靠近一步,“你以为你在上海做了那么多事,我们还猜不出来你到底是哪派的人吗?不要说我们了,就是你们那个李士群部长,心里也一清二楚,只不过上海是你的地盘,没有实际证据以前我们都动不了你。可是现在不同,你离开上海了!谁要杀你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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