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国际红十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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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跑到租界边关的时候,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有看见我差不多已经认定的乱成一片。虽然租界已经派出了他们自己的军队,一个个金头发红鼻子绿眼珠地端着枪械在租借边关来回巡逻,一幅让人看起来很不慡的样子,但是毕竟,没有人倒在血泊当中,没有人死亡。
受伤的却不少。
我看着那些手里拎着大大的包裹,身上的衣服倒也不算怎么最差的国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地或蹲或坐在租界的门口,突然感觉很疲惫。
这里受伤的人大部分就是刚才一股脑打算涌进租界避难的时候,自己人挤自己人弄伤的。
他们为了挤进他们认为安全的租界,不惜踩在自己同胞的身上,不惜伤害同为中国人的别人,不惜无所不用其极地行贿、bào乱、威压恐吓——老实说,有这把力气为什么不去用在打日本人的身上?说不定现在的局势也就不会这样了。
但是其实这样的想法也很不知所谓。因为说到底他们也只是老百姓,老百姓的责任是缴税保命延续这个国家的血脉,而不是人人拿着枪去战场杀日本人。
……好吧,我的思路混乱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真希望现在可以有一支烟,至少可以让我心qíng平稳一点。
我不喜欢自己思路混乱,就像刚才在和平饭店,又像现在,在人群里找不到那个瘦瘦的身影。
“哎哎,刚才有枪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身边的一个嬷嬷一边手脚麻利地替旁边那个手擦破皮的女人上红药水,一边忍不住问。
她一定是约瑟神父教出来,我肯定!
“啊啊,侬都不晓得,刚刚阿拉一道涌过来本来就可以进去了。”那个女人说,“可是那些癞蛤蟆一机头冲出来,像是突然之间就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哎哟,吓死脱我来,哎哟,还拿着枪!哎哟,还端起来要对阿拉开枪,吓死脱,吓死脱!不过还好,有得一个军官看见qíng况不对,自己先拿枪出来对着天空放了两枪,大家都被伊吓唠,不敢动了,伊再跑过去跟癞蛤蟆jiāo涉,让我们先坐下来等。”
说着说着,那个女人就哭起来,“好好教的,捺能突然就打仗了啦?以后捺能办?捺能办法呢?”
然后哭声就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小孩的嚎哭,女人的抽泣还有老人绝望的流泪,偶尔也包括男人愤怒的声音,“为啥我们不能进去?我们是中国人,这里是中国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我看不下去了,转头去找那个很蛊惑仔的神父。
“约瑟神父,你看这事qíng……”
“我已经跟租界军队商量过了,受伤的中国小孩、女人还有生病的老人可以先进入租界,但只能呆在我们教堂的范围之内,至于其他人,我必须再去寻找别的愿意收留他们的地方。比如说医院啊什么的……这事qíng你就别再cao心了,因为租界已经拒绝中国人进入了。”
我差点也忍不住叫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进去?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之所以没有叫出来,是因为我看见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家伙被人拗着手臂从租界里推搡着走出来,到了边关口这里的时候,那两个癞蛤蟆甚至过分地使劲一推,把他整个人都推倒在地上,然后,一把拿掉了子弹匣的手枪扔到他的身上。
我飞快地抢上去企图扶住他,“怎么……”
但是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他竟然拍掉我的手!
可恨的是手跟手的拍擦间,我突然读到了这个小孩心里压也压不住的愤怒,而我的愤怒,也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僵滞着身体坐在地上,我知道他需要一点冷静,于是自己先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捡起手枪放入肋下的枪套里,又伸手抹了一把脸才抬起头来看着我,“对不起,我有点……”
我笑笑,再度伸手,“小鲍你也大个仔了,坐在地上多么难看!”
他笑了,伸手跟我相握,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真的,小鲍!你大个仔了,怎么会那么瘦,那么轻?你的未婚妻是怎么照顾你的?
“啊!”他的脸突然皱一皱,我注意到不对,撩开他的袖子,手臂上已经浮现出扭伤的淤痕,这家伙!
“走!”我心里面莫名其妙地愤怒,“去跌打馆。”
“但是……”他说。
“我说跟我走!”
小鲍不出声了。
第2章
我~~错~~了!
这里是上海,不是广州,没有常见的跌打馆。不!是彻底根本不存在跌打馆,这里的人受伤生病一律去洋人开的医院,据说那样才叫海派。
在空空dàngdàng的街道上逛了两圈后,我终于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不过有个人比我更加傻,小鲍就这样被我拖着手在空空dàngdàng的上海街道上逛了两圈。
我终于站定,松手,“原来,”我讪讪地说,“上海没有跌打馆啊?”
小鲍苦笑起来,“你终于发现啦?”
我摸摸鼻子,“好,好,是我错了。找个地方坐下来,我给你抻抻骨,这淤伤可大可小,不马上消淤你以后就知道苦了。”
“抻抻骨?”他露出迷惘的表qíng。
“就是……”我抓抓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走这里吧!”
小鲍带我到的地方是已经过了十六铺的贫民区,我看着那些歪歪斜斜的楼房,很有种担心它们随时垮下来的危机感。但是这里不同于前面靠近租界的地方,那些住家整齐,可日本人的飞机一来,所有的人都带着行李往租界里面涌,于是万人空巷。这里的居民还是忙着他们的生活,只是,脚步匆匆间,整个世界感觉有点萧条。
小鲍走进一家茶馆,我连忙跟进去,却差点被热气薰出来。
小鲍在店堂里面看着我哈哈大笑,“忘了跟你说了,”他一边笑一边说,“上海的老茶馆都叫做老虎灶,前面是输送热气进澡堂的,后面就开茶馆,所以,通常就比较热!”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很正式的三件套的西装跟他已经脱下西装只剩下一件衬衫的装束,挑了挑眉毛,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哎哟,人客,两位?”提着大茶壶的茶博士过来招呼我们,“吃点啥茶?”
我左右看看,没有叉烧包,没有小笼包,没有虾饺,没有烧麦,连水果也没有。这算什么吃茶?上海都吃茶叶的吗?
“你喜欢什么茶?”小鲍问我?
“我?哦,我无所谓,你点就好。”我心中忐忑,万一等下真的要吃茶叶怎么办?
“那么两杯碧螺chūn吧。”小鲍向茶博士点点头,眼睛扫了扫空dàngdàng的店面,选了一个还算通风的地方坐下来,我微微松了口气走过去。
夏天的夜晚来的总是很晚,忙了那么久,竟然还有金色的夕阳斜斜地投she在这老虎灶茶馆的门口。从我们坐的位置看出去还可以从歪歪斜斜的楼房中隙看见天边红得像烧起来一样的云彩。
茶博士上来给我们面前一人放了一个玻璃杯,有点脏兮兮的,不过里面的茶叶看起来青透可爱,一粒粒如碧玉珠似的,还没有冲入开水已经透出jīng致的香气。
茶点是一碟香瓜子跟一碟话梅,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这个也算茶点?
开水直接冲入玻璃杯,碧玉珠开始慢慢地伸懒腰,一片片叶子从珠子的状态肆意地舒卷开来,还有小小的气泡像珍珠一样依附在碧绿的茶叶片上,香气蒸腾上来,在我整个鼻腔间缠绵留恋。广州的茶都是在功夫茶具里泡好了倒在小小的一个个紫砂杯子里,所以还真的没有见过这样泡茶的,这样泡茶,是不是让这些茶叶太恣意了点?
我看得入迷,差点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qíng。
“把手伸过来。”我对小鲍说。
他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没事的,一下子就好了。”
我合掌又扭扭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信不过我的手艺吗?我拜过师傅的。”
又噘嘴,又噘嘴,这家伙!伸个手那么委屈gān什么?哥哥我像要吃掉你吗?
他的手白皙修长,是那种算长得很好看的手,不过我认为不如我的手好看。双喜常常说我的手漂亮得让她嫉妒,我不否认,毕竟长得这样帅我也没有选择啊。
但小孩的拇指之间有厚厚的茧,那是长期用枪的痕迹,联想到前面他鸣枪示众的行为,我莫名地有种不安的感觉。
手下得重了点,“啊啊啊,很痛!”
“……很痛就对了。”我心里没底地说,“不痛怎么知道你手上的淤伤散开了呢?”手下的力气立刻收了一半,开始缓缓地慢慢的搓着他的手臂,尽量地忽视那种几乎吸住了我的手的肌肤的柔润感觉。
金色的阳光暗了一点,整个弄堂里静悄悄的,但远处的阁楼上却有留声机在发出轻轻的呻吟。
“chūn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突然一阵无qíng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对面墙上画着丰腴女郎的香烟广告海报被风chuī卷起了一个角,摇摇晃晃中,那卷发女郎的甜笑恍恍惚惚的。碧螺chūn的香气好像越来越浓郁了,茶馆里安静得有些凄凉。
我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过去,然后我就吃惊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正在被我抻抻骨的家伙,竟然已经,已经睡着了!
一只手臂横搁在桌子上,头就斜枕在上面,看起来睡得还真香甜。
他的睫毛很长,就算睡着了,有时候也会有些颤颤地抖起来。哈!不要说平时就喜欢噘嘴了,睡着了还是一样,微微噘起嘴的脸颊就会显得有些鼓鼓的——其实这家伙瘦得让人吃惊。
金色的光线又暗了一些,昏暗慢慢爬上来,把他的皮肤周围勾勒出一道黑跟白的光线。白得荧荧的是他的脸颊,黑暗的是浅浅爬上来想浸染他的夜色和我的心。
“天涯呀,”留声机静静地唱,“海角,觅呀觅知音……”
“刷!”一阵风大了些,对面墙上的香烟广告海报终于落了下来,发出了落在地上的“啪”的声音,他被惊醒了。
是突然间抬起头来的,然后半眯着眼好像什么都看不进眼底的样子,傻乎乎了半天又突然看见了我一样,然后就对我展露一个笑脸。
“我睡着了吗?”伸手抹把脸,“真好笑,刚才就那么一会儿,我竟然做了个梦,梦里满天都是huáng沙……哦,我还看见了你,你穿着一身的狗熊皮,我还叫你大当家……”
然后,他透明的笑容有那么一会儿僵在脸上,“你却拿着剑问我: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我翻翻白眼,将他纤长的手指一拗,“睡糊涂了吧?换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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