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为了让你答谢才救你。”最初或许有这种想法罢。当年,他行事的动机可能并不纯正,但他对帝昀有好感却是真实的。
帝昀直视著chuáng帐,静默了一会,方张口道:“当初我满心想著,若有人救我一命,我什麽都愿意给他──地位,权力,财富,一切。王兄来了,我双手奉上这些华而不实之物,他却给了我更多。”
“四公子,父皇从未教过我该如何做位称职的皇族,也从未给过我应有的爱护。他不懂这些。而母後,以父皇为天,只注视著他,眼中几乎没有我的存在。浩霖君则是我尊敬的老师,是我的长辈。我很敬爱他们,不过,大多数人都能拥有的亲qíng,他们却未能给我。”
“王兄来之前,我懵懵懂懂,只知道担心自己的xing命。”
“担心自己的xing命并不可耻。”洛自醉淡淡地道,侧首望向窗外。
窗边,一双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无忧无虑。
仿佛叹息一般,他低低地道:“对世间所有生物而言,生存便是第一要事。扎根於大地是为了活著;吃下青糙树叶是为了活著;撕咬血ròu也是为了活著;jiāo媾则是为了延续种族,其实也是为了活著。人亦是如此。想活著并不可耻。”
帝昀微微一笑:“我明白。不过,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非糙木禽shòu妖魔,全在於只有人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人这一生,并不该仅仅为了活著而活著。得到爱护,爱护他人,享受欢愉,给他人欢愉,这才是人应有的生活。”
“确实。”洛自醉不自禁地弯起眉眼。这个孩子比他要聪敏许多。他曾以为自己的xing命、自己的感受就是所有;他也曾以为他的生命中不需要他人。但他错了。费了漫长的时间,他才理解来到此世得到生命的真义。“都是无极教你的麽?”
“拜王兄所赐,我醒悟了。”顿了顿,帝昀又道,“失去父皇和母後时,我以为失去了一切,幸得浩霖君支撑著;失去浩霖君後,还有王兄……四公子,王兄不会消失的。”
虽然说得如此绝对,语气中却满是不安。洛自醉笑著颔首:“那是自然。”
帝昀的神qíng安定了许多,笑了笑:“四公子也看得出来,我的伤势并不重。”
的确,以他的伤qíng,坐镇军营中并不困难。然而,现下却公然移驾回京了。通常而言,主帅离营的消息应当万般保密才是,他们却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不担心己方士气低落,亦不担心对方趁机作乱。不过,即使帝昀不在,那五十万好儿郎也不会动摇罢。毕竟他们真正的主帅早有万全的考量,将军们也都安然无恙。洛自醉略加思索:“还有刺客麽?”
帝昀点点头:“一个全身裹著灰色披风的人,看不见脸,也瞧不出男女。浑身散发著可怕的气息,身形和灵力却都似曾相识。”
阳阿?他竟然冒险出现了?洛自醉双目微阖,隐藏其下的眸光无比锐利:“‘似曾相识’?昀,你仔细想想,他还在何处出现过?”
帝昀攒著眉头,忽然瞠大双眼,喃喃道:“是他……是他……”他的神qíng变幻不定,声音沙哑,带著几分恨意和犹疑。
见他的qíng绪起伏如此剧烈,洛自醉脑中也闪过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几乎让他的思考瞬间停滞了。
下一刻,他回过神,正巧听见帝昀轻声道:“也是这个气息……父皇bào病前後……”
咒术。若是阳阿,咒杀一个人并不困难。有摇曳相助,瞒住了时国师也不困难。洛自醉神色转寒,倏地起身。
帝昀闭上眼,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为何父皇当时显得那麽平静。他都知道──有人暗算他,他却无力回天。摇曳来诊治的时候,他的视线总是越过她,望著我。”
连那位都那麽轻易地败在他们手中。那位斩尽亲族的帝皇,那位能让他无端端恐惧的帝皇……
阳阿借了何人之力进入皇宫?了时国师时时刻刻控制著皇宫之阵,他不可能在宫外施咒。
想了想,洛自醉沈声问:“盖棺之前,了时国师从未前去探望?”全心全意相信摇曳,却落得如此局面。或许还不止如此,他有预感,了时必定会受更大的伤害。
“了时国师在闭关,且与父皇jiāo恶。”
咒杀先帝,暗算太子,他们原以为事qíng能就这麽了结。但无极出现了,毁了他们即将到手的权力和地位。命运,就是在那个时候jiāo错的罢。
洛自醉行至屏风边,回首望去。
帝昀举起未受伤的手覆住双眼,面庞微微颤抖著。
“摇曳递了那杯凤凰血……一定动了手脚。他们夺走了父皇、母後和浩霖君,还想夺走王兄!”
“你好好养伤。”
“四公子!凤凰血的结果,不会改变……是不是?那时候神没有来救我,是因为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但他定不会容许他们改变既定的结局,是不是?!”
这个世上的确有神。洛自醉深深地呼吸著。如果现在烧香也不迟,他愿意天天坐在圣宫里跪拜。但,他不相信。除了帝无极本人,他不相信还有谁能让他回来。包括他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什麽忙都帮不上。
“昀,你只需考虑养伤之事。文书和折子我帮你看。”
帝昀抿著唇,好一阵,才勉qiáng回道:“多谢四公子。”
洛自醉一时也想不出任何能宽慰他的话,於是,静静地离开了。
他寻了条僻静的小径,想要一面漫步一面思考,头脑里却空空一片。渐渐地,心中的郁结更重了,他加快步伐,几乎要奔跑起来。
小径的尽头,宫琛负手遥望天空,似乎正等著他。
他停下来,他转过首,两人就这麽对视著。
没有任何疑问的眼神,他应该全知道了罢。知道了,却一点也不担忧。如果没有那三劫的预言,或许他也能如此安然。然而,如今他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慌乱。愈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便愈是不安。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後,宫琛才行了礼,与他错身而过。
洛自醉独立了半晌,忽地轻点双足,提气跃起。
他急切地想见到帝无极。这种时候望见他沈睡的姿态,或许只会令他更不平静。但,相见的渴望却无法克制。
48、qíng劫应命
揉了揉太阳xué,抬起酸痛的手臂,洛自醉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他早已远离这种繁忙的日子,习惯清闲,习惯随心所yù。如今再度面对堆积如山的折子和文书,面对大大小小、庞杂无比的事qíng,不禁有些力不从心。而且,在池阳时,他也只需处理吏部之事,现下需要做出的大部分判断却是陌生的。为了不出差错,他只能反复请教,反复询问,làng费时间无数。
放下朱砂笔,他瞥向一旁的洛自省。
他倒是悠然自在,盘著腿翻著闲书,对兄长的忙碌状视若无睹。
“自省,今天不出去麽?”
“万事俱备。”
“可有什麽消息?”
“四哥,暗行使传消息的时间差不了多久。”
关注点不同,消息的内容可就差得远了。洛自醉淡淡地望著他,不言不语,只是这麽望著。
一盏茶後,洛自省侧过身。
一刻之後,他略有些用力地合上书。
小半个时辰後,他抬起睫,瞄了两眼。
一炷香後──
“四哥,你想要我做什麽,直说罢。”无奈投降。
“稍早若能这样关心兄长,就不必làng费这麽多时间了。”洛自醉眼中含笑,唇角略扬,指指一旁的战报,“这些我都看过了,想必你也很熟悉。仔细解释解释,顺便补充一下如何?”
“你还真是一窍不通……”
“纸上谈兵倒是不难,难在切实有效地把握全局。这一场接一场的胜利,自开始步步紧bī敌人,到如今已完全截断敌人退路,确实令人振奋。不过,其後的联系、损失却都不甚清楚。”
“四哥,两军对战,以胜败论英雄,以胜败定生死。你的著眼处可真与众不同。”
“损耗太大,伤亡过多,便无以为继。费最少的力量,获取最大的战果,这才是漂亮的战役,不是麽?”
“我知道了。”洛自省抬起眉,摆摆手,“不过,你放心,这支虎láng军里的人没那麽容易死。”
他也明白,这些战士个个能以一敌十,是帝无极引以为傲的勇者。正因如此,他才想知道有多少人牺牲,战场上侵染著多少人的血,多少人被无辜卷入,献辰的荣耀要费多久的时光才能复现。洛自醉摊开一张锦帛,蘸了墨。战争的损失,除了人的xing命,还有许多东西──譬如城池,土地,粮食,银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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