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天阑_天下归元【完结+番外】(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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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遇过美丽过却不能完满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总有挖完的时候,他忽然停了手。

  经历战场的人,看过很多临终的人,扭曲的、狰狞的、绝望的、悲切的……再平静的人,都难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绝,唇角的纹路,刻满一生。

  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脸。

  仿若沉睡。

  若不是那脸稍稍苍白,被沙子磨砺出淡淡血痕,或许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难让人不挣扎,她竟然没有挣扎,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必定要来,怕狰狞苦痛的死相,让他疼痛终生?

  有一种爱,以死亡诉说,是穿越旷野的孤独闪电,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终无声。

  李扶舟跪在沙堆边,痴痴地一动不动。已经停了的风雪忽然又呼啸起来,掠过少女苍白美丽的脸,一缕长发散开,纠缠在了他的肩。

  或许不愿走,或许是告别。

  对面敌营里,隐隐有狂笑传开,充满戏谑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马,再一瞬已经没入雪中,茫茫风雪,淹没寂寥孤凉的背影。

  而容楚,没有动。

  他退了回去,甚至连三百勇士的尸首都没收拾,迅速回营整兵,重新修改作战计划。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太史阑的声音,忽远忽近,“单骑纵横敌营,三入三出,杀西番红缨大将,后为敌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诸敌至,南齐主将以三百冰尸矗立阵前,时值黑夜,寒风呼啸,似有鬼哭之声,西番诸将胆寒,以刀兵戮尸,未料尸中遍藏火药刀针暗器毒物,爆裂弹she,中者无数,夜马踏惊冲阵,此时南齐伏兵出,西番无人生还,尸填诸井而满,后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东边境之稳,至今西番不敢过甜水井……”

  景泰蓝打了个寒噤。

  太史阑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现代,人体炸弹,这种恐怖组织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个时空,为另一个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况这还不是以俘虏或敌方尸体来设陷阱,是用己方阵亡的将士尸体来做诱饵,下这命令的人,该有何等坚毅决绝的心xing?

  可以想象,西番士兵追着李扶舟,冲到阵前,随即残bào的番人看见自己杀死的人,都被冻成了冰尸,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这是一种何等惊怖的感受?在这种惊怖的感受面前,人们会忍不住动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样,清除掉这种冰冷的恐惧。

  然后,冰尸炸开,火药刀针暗器毒物四she,番人死伤无数,南齐一冲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间惨景,冰尸当面,yīn招迭出……以己之道还施彼身的冷酷与决绝,太史阑也似置身于厮杀号叫之中,听见那夜分外凄厉的带血的风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虽借同袍尸首而不悔。

  “主将是谁……”景泰蓝小手抓紧了太史阑的衣袖,抖抖地问,“是谁……”

  太史阑抬头,看了看容楚。

  看着对面平静皎洁,近乎艳美的脸庞,看着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实在很难将那一夜风雪杀神,冷酷将军的身影,和他重叠。

  这珍珠般光华的人,为何没有留下一丝战争的创痕?

  又或者,那些创痕只是藏在了深处,似老蚌伤了身,吐出一层一层的胶质,裹住那伤,便成了外表圆润无瑕的珍珠。

  容楚迎着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风雪。

  那一夜永远不归的人们。

  那一夜他大胜,却无功,悍然以同袍尸首列阵杀敌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们所接受,不仅无赏,父帅为了平定军中怨气,还狠狠给了他军棍一百。

  挨军棍时,只有扶舟说qíng,并自愿也挨了五十军棍,那些平日拥护他的将领,此刻都变了眼光,人人都说他绝qíng绝xing,虽必将成为名将,但却未必是从属之福,每个人能接受自己在战场上死去,却不能接受死后尸首还被用来再次作战,最后尸骨无存。

  父帅那时自觉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将军权顺利过渡给他,他却因为此事大失军心,父帅失望,自然溢于言表。

  朝廷倒是对他嘉赏有加,可这嘉赏未必带着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诸将不满,当然,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军权,早已功高震主赏无可赏,难得这么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虽然此后他亦在战场作战数年,声名震于朝野内外,但此事的影响,却绝不止于那些军棍和嘉奖,他渐渐被排斥、被畏惧、被疏离,而他虽嬉笑如常,内心深处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终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个悠游国公。

  或者,真正的影响,还不止这些……

  容楚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见对面太史阑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惊的、失望的、渐渐不齿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样。

  当年那个决定,没有人比他更痛彻心扉,那些同袍,那拨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训练的亲卫,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们成长,然而那一夜的风雪,将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着他们,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愤不绝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让他读懂两个字——“报仇!”

  大丈夫行事无须择手段,唯结果耳!

  无论世人诟病如何,他始终相信——那三百兄弟,他们愿意!

  愿意以无用之身,换敌人全军覆没,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脚,在自己眼前的泥泞里绝望痉挛。

  虽身躯破碎,而灵魂终得周全。

  可是……没有人懂。

  不过……他淡淡笑起来——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后他看见太史阑,平静地捋下了景泰蓝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静地道:“景泰蓝,你觉得这样做,对不对?”

  “我……”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心里模模糊糊的,一直以来太史阑潜移默化的教育,让他心里有一点隐约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冲突,他给不出答案。

  “给你说个故事,我来的那个地方,”太史阑gān巴巴地道,“也有这样的事,某些恶人,俘虏了小孩,或者蛊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体炸弹,用以对敌人造成杀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样是不对的,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恶,是以极端手段造成无辜伤亡的恶。”

  “那这样的呢……”

  “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这件事,看表面你只能看见残忍,但我却看见决心和勇气——不顾一切为朋友报仇的勇气;敢于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即使明知将要遭受非议,也要做到自己必须做的事的勇气。”

  一直偏头,撑臂看窗外风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颤。

  眼角觑到她,她并没有看他,只垂头谆谆教着那个孩子,她这话并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满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见知音的满足。

  是茫茫huáng沙无止境里看见绿洲的满足。

  是一片空寂无落处的雪中看见一朵梅花娇艳的满足。

  这种满足,连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没有给他,多少年共进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侧,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后,扶舟开始学会永远微笑,一直温和,然而他的心,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未曾想。

  他寻觅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终于得到。

  他因那耿耿旧事,而始终荒漠了的那一处心田,今日终于遇见细雨甘霖,无声复苏。

  这一霎理解的光辉,将内心深处黑暗照亮。

  qíng不知其所起,一往而生。

  “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应以手段论英雄。”太史阑还在娓娓对景泰蓝继续,“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丑恶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下面讲新一课……”

  容楚轻轻笑起来,弯弯唇角,掠过五月的夏风。

  车里的气氛平静安详,行路时候的气氛却古怪紧张,闻敬若无其事,眼角却始终瞟着孙逾等人,而孙逾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

  中午的时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闻敬偏偏说那处山岗下最近不安全,提议众人再走一截路,结果便错过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坡地歇脚。

  那块坡地不远处,就是曾经是抗击东番一线关隘,后来被废弃的蓝田关,过了蓝田关,就进入了北严地界。

  众人三三两两休息,有人斜觑着太史阑和容楚道:“说起来,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对男女,年纪倒和你们相仿,莫不就是你们两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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