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默然凝注他半晌,转过头,顺着箭楼的小楼梯当先爬去。
张秋在她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汗。
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张弩,劈风惊电,穿刺入人心深处。
他这见惯风云的宦海老手,在这样烈烈的风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贯骄傲的头颅,用姿态写满避让。
箭楼在城头两侧高处,单独耸立的一个小小的屋子,为了方便she箭,四面都没有窗,开着巨大的孔dòng。
房间很窄,只容数人站立,正中放着一张双弓chuáng弩,固定在地板上,经年不用,满是尘灰,四面墙壁也结满了蜘蛛网,一盘用来替换的牛皮绞绳,堆放在角落里。
太史阑并不熟悉这些古代兵器,面上却一副从容,低头背手仔细察看,一副内行的眼光。
张秋看她这模样,以为她当真懂,事实上太史阑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万能却能让任何人都认为她是万能的,就好比这场战争,所有人都以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军务,否则不能有这般的决断心志,如果知道指挥这场战争的不过是个胆大的疯子,心黑的菜鸟,非得先疯不可。
张秋也上了当,看太史阑如此内行模样,心便凉了半截,不敢再拿乔,一指chuáng弩机牙,道:“您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机牙有了裂fèng,咱们chuáng弩是不用手she的,只以锤击机牙发she,一旦机牙有fèng,一锤子下去箭出不去还是小事,还有可能反伤了自己人。”
太史阑“嗯”了一声,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fèng的机牙上,忽然道:“后轴好像也有问题。”
张秋“咦”了一声,走到后轴去观察,没发现什么问题,愕然抬头正要询问,太史阑已经松开手,道:“张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机牙我看可以用。”
张秋一看,那机牙哪里有裂fèng?他怔在那里,半晌道:“许是灰尘太厚,我看错了?”
“或许。”太史阑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让王总兵寻几个臂力qiáng健,善用chuáng弩的士兵来。”
她正要往下走,忽听见底下西番军似乎有骚动,便走到孔dòng前下望,这里足可以看见整个外城,隐约可以看见西番军后军大乱,人cháo如水滚滚,都朝一个方向涌去,而那个方向的中心,则似有个人影,如一线长针,或者一条黑龙,分风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组成的人阵,长驱直入。
那么远,看不见中心的人是谁,但依旧能感应那bào风般狂飙突进的速度,可以想见,对方是如何的势若破竹。
太史阑心中微微一喜——援军到了?
可是看规模,虽然西番后军处处开花,似有人在小战团不断作战,可是中心闯入的,却好像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太史阑忽然有点发怔。
她正怔着,身后张秋忽轻轻道:“太史姑娘,对面苏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唤你?”
太史阑犹自出神,下意识侧头,看向对面。
随即她心中警兆一响,发觉张秋此时离她太近,话声就在耳边!
一个“不妥”的念头刚刚闪过,身边张秋忽然肩膀横撞,一把将她撞了下去!
“砰”一声,太史阑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
张秋大笑,扑在平台边缘,对底下大叫:“我是北严府尹张秋!我已经杀了篡权反贼首领太史阑,现在我愿开城投降,并报上北严城内密道,请西番大帅保我!”
说完他一个转身蹲下,竟从砖fèng里摸出一把刀,也顾不得疼痛,三下两下磨断,又一把拖过角落的牛皮绳,系在chuáng弩的底座上。
此时底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箭楼苏亚怒喝一声,跳下箭楼就往对面奔,底下西番主帅则在哈哈大笑,声音清晰传来,“张大人是吗?杀的好!尽管跳!咱们给你接着!儿郎们,给我压制住城头守军!”
张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觉得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用得痛快,他后仰身抓住绳索,脚蹬在平台边沿,一眼看见苏亚等人疯狂地奔了过来。
他微笑起来。
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等他们过来,他三纵两纵已经下城。
“再会。”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会!”
脚底全力一蹬,他身子dàng起,半空中一个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楼在城头两侧,有城墙阻隔,是城头守军she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she箭,张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风声呼呼,青灰色的城墙在视野里一dàng一dàng地倒退,张秋唇边露出微笑,想着等下到了西番军中,该如何措辞,说动西番主帅。
……身后西番士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快要安全了!
张秋仰面朝天,牢抓绳索,忽觉这一刻自由何等宝贵。
他脸仰得高高的,正对着箭楼。
然后,他忽然看见一张脸,探出了箭楼的平台孔dòng。
张秋浑身的血液,忽然凝固。
那张脸……
那张脸用平静的、平静得甚至带点讥诮的眼神,盯视着他。没笑容,也没愤怒,没有任何qíng感,像在看路边野糙。
他浑身汗毛唰一下竖起,像被暗夜里的死神,淡漠而决然的盯住。
太史阑!
在箭楼上往下看的,竟然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撞下城头的太史阑!
张秋魂飞魄散。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要啊——”张秋撕心裂肺地喊,拼命猛拽绳索,飞快下逃。
可惜已经迟了。
太史阑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犹豫,一砍。
亮光一闪,“嚓。”
绳索断裂。
“砰。”
张秋的身子石块般猛she,弹入大地,换一个血ròu横飞。
他还未死,血泊里犹自抽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城头,似乎至死不信,太史阑真敢当着万人面杀他。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眼睁睁看着北严最高级别的官员,维系生命的那根绳索,被太史阑绝然砍断。
人人震动,只有太史阑面无表qíng。
她心中无等级、阶级、权贵、后果之类的顾忌存在,自然不会把砍绳杀张秋当回事,在她心里,这和砍断一条毒蛇的七寸没什么区别。
她收刀,正准备返身下箭楼,刚才她本就站在靠近楼梯的平台边,张秋又被绑住身子不灵便,那一撞,只不过让她从平台蹿下去,抓住了铁扶梯的横栏而已。
她怎么会单独和张秋一起上箭楼?
不过太史阑还是有点淡淡失望,她想看张秋到底要做什么,是否还能挖掘出一点秘密,不过看来,张秋的伎俩也有限得很,只是不知道他刚才用以和西番jiāo换的密道,是否真的存在。
第120章 心事如舟(1)
太史阑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转身,忽然听见苏亚惊呼“小心!”,随即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沉闷而吱吱嘎嘎,带着一连串的拖曳声向她迫近,听起来,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动,一路滑了过来,并且,近在咫尺!
太史阑甚至感觉到了淡淡的铁锈气息就在鼻端!
千钧一发之间,她硬生生拗住了回头一半的身子——这时候再回头,来不及了!
一把抓住断了半截的绳子,她面朝下,向前一纵,纵出平台!
半截绳子很短,她身子纵出挂在城墙上,以为很快就能止住,谁知道绳子竟然在活动,哧哧哧一路下滑,太史阑心中闪电般一亮,想起这绳子是栓在chuáng弩的底座上的,难道chuáng弩底座松动,整座chuáng弩滑压过来了?
眼看身子还在下降,再降就会成底下西番军的靶子,太史阑唰地拔刀,一把cha在城墙的裂fèng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势。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大片碎石泥灰滚落,正对着太史阑脑袋,太史阑连连避让,还是被一块半尺长的碎砖砸中肩头,她哼了一声,手臂一软,却勉力依旧挂在墙头。
好在碎砖只落了短短一阵,随即停息,太史阑感觉到头顶yīn影,一抬头,看见半座chuáng弩探出箭楼平台外,卡在了孔dòng处,沉重的弩身压垮了半边柱子,以至于砖石掉落。
如果刚才太史阑还在那位置,必然会给chuáng弩扯动的千钧之力撞得吐血落城。
按说chuáng弩底部已经固定,但想必这箭楼四面敞开,迎风落雨,又缺少保养,铁质的锁扣质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厉害,刚才被张秋系绳下城逃生,再临死拼命一扯,居然将底扣给扯断了。
幸亏孔dòng直径比chuáng弩窄,最后关头卡住了chuáng弩。
可是此刻qíng境依旧危险,chuáng弩在头顶摇摇yù坠,因为连续震动,两座弩都已经松动,看样子随时可能脱落,一落下来,就会伤到正在下方的太史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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