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蓝的手指已经送到唇边,忽然像想起什么,在宗政惠急切的眼光中,把手指又放了下来,有点羞涩地喃喃道:“告诉我说好孩子不能吮手指……”
宗政惠原本失望紧张,听见这一句又被吊起了胃口,“谁教你这些的?好孩子是不该这样,你把她请来,让母后好好谢谢她好不好?”
“她是……”景泰蓝拉长声音说了一半,忽然停下,还是那一脸羞怯的笑容,指了指参汤,奶声奶气地道:“母后,参汤冷了,你还没喝呢。”
宗政惠一口气吊在半空,险些没想把这盏破汤给砸景泰蓝脑袋上!
“不喝!”她尖声道,声音刚出口,自己也被自己难听的嗓音吓了一跳,对面景泰蓝的眼光立即变得怯怯的,向后退了一步,看那模样,似乎又打算走了。
宗政惠只好赶紧收敛qíng绪,勉qiáng一笑,柔声道:“母后最近补药喝多了,腻着了。不过皇帝亲手送来的,还是应该喝一口的。”说完举盏就唇,忽然手一倾,一盏参汤都泼在了被子上。
她伸手就煽了那跪在一边举盘的宫女一耳光,“废物!这都伺候不好!拖出去——”
太监立即默不作声地将那哭泣求饶的宫女拖了出去,外头景泰蓝的护卫都冷冷瞧着,宗政惠瞟着景泰蓝表qíng,那小子又迅速垂了头,吸了吸鼻子,好像在害怕,但又看不见他表qíng。
宗政惠心头有些烦躁,她毕竟身体大伤元气,还没恢复,折腾了这半天也倦了,软软地靠在身后锦袱上,喘了几口气。
景泰蓝吸鼻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宗政惠勉qiáng挣扎着睁开眼睛,就见那小子抬起眼,泪汪汪地道:“母后定然是不原谅儿臣了……呜呜。”
这小子酝酿了半天,现在qíng绪和神态都很足,鼻头红红的,眼睛水汪汪的,四十五度天使无辜角亮亮的,任谁对上那张脸那双眸子,都会立即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宗政惠没有罪恶感,却开始感到头痛——这是哪门对哪门?明明她好像在试图套话,怎么又扯上原谅不原谅了?
和孩子说话就是这么夹缠不清!
“皇帝这是从何说起……”她声音虚弱地道,“你我是母子,是亲人。你我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亲qíng缘系,是这世间谁都割不断的。你莫要听别有用心的人挑唆,无论如何,世间没有生分的母子,也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女人,母后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你便是一时被人蛊惑做错了,母后也定然会原谅你,只要你和母后一心……”
“嗯。”景泰蓝用鼻音哼了一声,充满自责惭愧。随即又满面幸福地道,“儿臣就知道母后最疼儿臣,一定不会拒绝儿臣的!”
“是的……”宗政惠气息奄奄地半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如何接上刚才的话,“皇帝,过去这半年你过得怎样……”
她忽然停住,愕然睁开眼睛,因为她又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果然,对面,景泰蓝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收了,笑嘻嘻地亲自抱着个大罐子,道:“母后心疼儿臣,儿臣也心疼母后。儿臣不能亲自在母后身边伺候,但既然来了,给您喂喂药也是应该的。母后要多吃药,多睡觉,把身体早些养好,儿臣也好早些接您回去,和您好好说说话嘛。”
宗政惠听着这一大串儿,还没反应过来,景泰蓝已经麻利地往锦榻前,宫女们跪呈汤药的锦垫上一跪,将那硕大的药罐子搁在一边,亲手取了羹匙,舀了药汤,便要往她口中送。
宗政惠哪里肯成全他的孝道,更不敢喝他送上的药汤,但此时已经无法再来第二次失手打翻,羹匙稳稳地在那小子手中呢。
宗政惠向后下意识一让,景泰蓝小脸就皱了起来,满是委屈,眼眶里迅速蕴了一泡泪,“母后为什么不喝?母后不相信儿臣的孝心吗?母后不是说永远相信心疼儿臣吗?”
宗政惠开始觉得,童言童语是天下最难抵挡的杀器……
景泰蓝低头,自己先喝了一口,才又扬起脸,道:“母后,冷热正好哦。”
他都亲身“试毒”了,宗政惠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她还要在群臣面前扮苦qíng,博取同qíng早日回宫,如今皇帝亲伺汤药她若拒绝,只怕朝中原本同qíng她的大臣们,立即便要转来责怪她。
她抬头对站在屏风边的李秋容试探地看了一眼。李秋容闭目凝神,细细分辨着空气中的药味,随即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宗政惠松口气,只好将颤巍巍递到自己口边的药汤喝了下去。
景泰蓝迅速又来了一匙,也是自己先尝,然后递到她口边,笑盈盈地低声道:“母后多吃些药,好得快,母后想知道儿臣这半年是怎么过的么?”
宗政惠原本想拒绝,听见这一句立即将药汤又喝了下去,展眉笑道:“皇帝的药就是好,我觉得舒服多了,皇帝,你这半年……”
“我这半年呀……”景泰蓝眉飞色舞又送了一匙,“……遇见了好多事哟。”
宗政惠下意识又喝了下去,“哪些呢……”
“好惊险……真的。”景泰蓝笑嘻嘻又送一匙。
“怎样惊险呢……”宗政惠注意力都在景泰蓝所说的事上,“没有人保护你吗?”
“有啊,好多……”景泰蓝又递上一匙,“都是对儿臣很好的人呢……”
“是吗。”宗政惠喝了,摸摸肚子,追问,“是哪些人呢?告诉母后,母后好好赏他们。”
“是应该好好赏。”景泰蓝又送上一匙,“儿臣正想和母后商量,是赏他们将军做呢还是宰相?”
“你真是孩子话,哪有一赏就将军宰相的?”宗政惠喝下,嗔他道,“难道对方本来就有官职,你可以加赏?”
“是啊,官做大了也不好。”景泰蓝再送一匙,“就好像三公,官当得太大啦,整天管着儿臣,好烦。”
宗政惠本来心烦他绕来绕去就是说不到重点上,此刻听见他说三公坏话顿时眼睛一亮——皇帝对三公有意见了?好事!正好加把火。
宗政惠一直觉得,先帝足够爱她却又不够爱她,足够爱她,听闻她怀孕便让她掌理后宫,给了她权力和日后的尊荣,甚至给了她护身的法宝;不够爱她,是他在无比宠信她的同时,还安排了三公作为顾命大臣。这三只从来都和她不对路的老狗,在她掌权后采取了各种方式阳奉yīn违,悄悄作梗。三公在朝多年,根深叶茂,门下子弟众多,是一呼百应的清流中坚,他们的非bào力不合作,使她的掌权之路一直不那么顺利,并没有真正体验到呼风唤雨的快感。如今三公挟持皇帝,已经全然走上了和她做对的道路,并获得了胜利,坏了她的大事。但她相信这胜利是暂时的,三公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皇帝却还小,心xing不定,如今可不是,这么快,皇帝就开始反感了。
手伸得过长的人,总会遭到报应的。
“三公也是有难处。”她满心琢磨着怎么说,随意地喝下药汤,忽视了老李有点焦灼的眼神,盯着景泰蓝道,“他们年纪大了,总要抓住些什么,好为自己的门下子弟们安排些前途,对你要求多些也正常,母后现在不管事,但母后相信皇帝你一定能处理好的。”
“啊?他们是想利用儿臣吗?”景泰蓝一脸傻相,眨巴眨巴眼睛,随意地给宗政惠又喂了一匙,“那儿臣还要听他们的吗……”
宗政惠喝了药,抚了抚有点发涨的肚子,勉qiáng撑起身靠近他,低声道:“这个母后得细细嘱咐你……”
景泰蓝也凑过去。母子两人头靠头,儿子手中还捧着汤药,时不时给母亲喂上一口——母慈子孝,天伦之乐,令人感动得想哭。
李秋容也快哭了。
太后伤了身体,胃纳不足,药汤只能一小盏一小盏的喝,可刚才她被喂了多少!
宗政惠勉qiáng支撑着说完三公的坏话,又支了几招,当然也被“孝顺而充满感激”的儿子又灌了好几口汤药,她心中充满急切和兴奋,也没注意到这个,说完这个疲倦地躺回枕上,自己觉得已经给皇帝的小小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迟早发作出来,三公就有苦头吃,也算间接地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她心中悠悠地叹口气,原本,她会有个更好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依仗,如今这依仗被那群恶毒的人给毁了,她不得不qiáng忍仇恨,先去依靠拉拢眼前这个孩子,一切都还需要等,忍……
“母后教诲得是!”景泰蓝兴奋地点头,小脸激动得通红,顺手又舀了一匙药汤过去,“儿臣发现,还是母后最细心最聪明!儿臣等母后身子养好,早点接母后回来,继续教导儿臣!母后,你要快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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