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亚点点头。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地上的火虎在呻吟,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只好将解释归结于神鬼和运气,“星浮大师说我壬申年涉江河遇yīn人不利……我怎么不早听他的……”
两个“yīn人”不理他,一个单膝跪他身上,一个扯出随身带的长绳,结结实实捆了,火虎又在痛苦呻吟,“奶奶的也没人怜香惜玉……”
他被苏亚压在地面上,耳朵贴着泥土,原本唠唠叨叨,忽然浑身一震,失声道:“堤坝这么空!”随即一抬头,又道:“下雨!”
“哗啦!”一声,就好像天公应了他的呼唤,刹那间bào雨倾盆!
头顶上风撕扯开浓云,将一天沉沉的黑云打散,散开的黑云间,闪着片片白光,那是雨,自云中生,过千万里天涯,狂飙砸落,大片大片的雨像幕布一般卷过来,风中的长糙一瞬间齐齐断裂倒伏,遍地疮痍。
这么凶猛突然的雨,太史阑和苏亚都被打到窒息,无法发声,只有火虎忽然仰天呼号,“完了!完了!比我想象得还糟!”
“疯子。”苏亚嘀咕了一句,拖着他快速奔下堤坝,迅速把他捆在马上,和太史阑赶回府衙。
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北严府衙后院里,府尹张秋被那一声巨响惊醒。
一睁眼看见天瓢倾落,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的光,披衣坐起,捻亮油灯,开始写信。
信纸雪白,压印桑纹边,古朴又jīng美,是京中某个贵人的喜好。
“请兄台代禀:龙莽岭盗匪一事,卑职已有万全之策在心,必不致有所遗患,危害你我。此间地利人和,又逢天时,是为神助。请主子放心。稍后会对二五营诸人有所安排……另,沂河坝去年冬加固时,工程节余银两三百万两,已命盐帮刘舵私密押入丽京……请代问主子安。”
信写完,他耐心地等chuīgān,放入特制的信封,小心地放在窗台下一个暗格里,等待天亮,有人来取走。
随即他看向滚滚雨幕……这么大的雨,两个女人单身去围捕那个恶徒,荒郊野岭,杀人恶盗,能有什么结果?嗯,好及时的一场雨,到时候一切痕迹都被冲掉,正好又一桩死案。
他手指敲着桌面,沉思,又可以给火虎的罪状上添一笔,赏金要不要再上一格?也好表表官府对破案的决心和诚意?唔,明早什么时候派人去收尸?
大雨也惊醒了签押房值守的兵丁马壮们,众人都没了睡衣,起来关窗唠嗑。
“那俩女人运气真不好,”那个报信的衙役嘻嘻笑道,“这么大的雨,看样子九死一生了。”
众人大多都笑,也有人皱眉不做声,半晌一个半老兵丁道,“三狗,你乐呵什么,说起来人家有什么错?我家就在龙莽岭附近,家乡人多少年因为那些惯匪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次捎信来说,那些山匪最近收敛了许多,才来得及抢种庄稼……咱们是庄户人出身,莫因为投了官府,就忘了做人本分!”
“放你娘的屁。”几个年轻衙役恼羞成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听过没,你一身反骨,小心大老爷拿你!”
“吵什么呢。”有人幽幽道,“反正那俩女人死定了,三狗子,报讯可是你去的,小心人家冤魂来缠你哟。”
“胡扯什么。”一阵风过,三狗打个寒噤,畏怯地四面望望,qiáng笑道,“我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怕什么……”
“砰!”忽然大门一声巨响。
心里有鬼的众人,惊得一跳,互相望望,发现对方脸色都白了。
“风……是风……”三狗勉qiáng笑道,声音打抖。
“砰。”又是一声,还夹杂着人声,似乎是在打门,风雨声里听来,明明是女声。
“幻听……幻听……”三狗的白脸已经发青。
“好像有人在撞门。”那个年老兵丁道,“三狗,今天是你值戍守门,你去开门。”
“我……我……”三狗嗫嚅半天,赔笑,“牙叔,我今天老寒腿犯了,要么,劳烦您一下?您向来行得正,不怕这些脏东西。”
“我?我一身反骨。”牙叔闭眼悠悠道,“不敢去。”
“你……”三狗想怒,不敢怒,看看众人脸色,知道此刻风横雨急,有鬼敲门,万万没人代他去,只好咬牙提了灯,披了蓑衣,拿了一根水火棍防身,一步三移地去开门。
第83章 容楚的心思(1)
雨大得对面不见人影,他一路冲到门后,手刚触及门闩,忽然“砰”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道闪电打下来。
天地雪亮。
雪亮的天地里,浑身湿淋淋,乌发粘额,脸色如雪的女子,直挺挺矗在他面前。
一亮一亮的电光,在头顶上追逐,将门前人影映得忽明忽暗,隐约那人脸上,一道疤痕蠕动,两眸冷光四she。贴得极近的脸,冰冷毫无呼吸,他心胆俱裂地向下望去,一道长绳牵在苍白的手中,地上长长的一具尸体,洇开淡淡血迹……
雨夜、闪电、血迹、牵尸的尸体……
“鬼呀——”他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惨叫。直挺挺向后一倒。
苏亚低头对他看了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放开了呼吸——这家伙口臭真厉害!她屏息好久!
那声惨叫惊动了其余人,众人战战兢兢,互相打气,蹭出来一看。
两个乌发披面,脸色苍白,毫无表qíng的女子,拎着一个什么东西,湿淋淋地跨过门槛,门槛之下,三狗一动不动。
瞬间人群晕倒一半。
太史阑抬脚从三狗身上踩过,和苏亚两人拎着火虎一路向签押房来,她们到哪里,哪里人群四散。
前堂的响动惊动了后堂,府尹大人披了衣服,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太史阑和苏亚,他眼睛向后一翻,似乎也要晕倒了。
太史阑站在签押房的屋檐下,她脚下瞬间湿了一摊,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她盯住了拱门前大伞下的府尹。
“太史阑,奉命捉拿巨盗火虎。”她一字字道,“虽无援助、无手下、无接应、无后援。但,幸、不、rǔ、命。”
bào雨,雷霆,檐下笔直而立的女子,她脚下软成一摊的巨盗。
漫天飞窜的电光,和比电光更亮更烈,更冷更杀气的目光。
众人惊到无法言语,不可置信。
“三狗子死啦!”牙叔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几个衙役身子一软,跪倒在泥水地里,怔怔地仰望着太史阑。
府尹张秋也怔怔地望着太史阑,忽然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噤。
自那晚擒回火虎,太史阑在北严府上下的心目中,地位瞬间发生变化,由轻蔑变成畏惧,所有人都忘不了那晚bào雨初始之夜,拎着火虎跨过三狗尸体,用眼神bī得府尹一句话都没敢说的女子。
这种变化的直接后果是,虽然刁难依旧存在,但态度不敢再居高临下,方式显得鬼祟温和,比如拨件积压数年乃至十年的疑难旧案给她审,说上级要求十日之内破案,不然就撤职查办啦;比如派她去和某些特别难缠胆大包天的地下黑帮打jiāo道,要求她速速廓清治安,还百姓安宁啦,比如命她管理司狱,却在半夜偷偷放跑犯人啦,等等。
结果,陈年旧案到了她手里,她把当初首告,证人,涉及的邻居街坊,以及可疑被告统统关在一个屋子里,然后自己一个人进去,众人都偷笑着等着看她出洋相——那起杀人案件,当初就证据不足,错综复杂,经过多少老吏能手之手,依旧没能啃下来,如今经年日久,哪里还有一分破案可能?把所有人都关一起,更是愚蠢得无可救药的办法。当时吴推官就说了,如果能因此找出真凶,他愿意在府衙门口倒爬三圈。
然后不多久,里面有人嚎啕了,再不多久,太史阑出来了,拎着一个众人印象中都老实巴jiāo的证人。
证人在她手里嚎啕大哭,竹筒倒豆子一样jiāo代了罪行,说得事理清楚毫无破绽,北严府迅速组织了七个最具经验和实力的刑名师爷分析案qíng,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真凶。
十年奇案,一朝被破,苦主敲锣打鼓,亲自上门献匾,吴推官在苏亚bī迫之下,当众在府衙门口倒爬三圈,他一边爬一边看太史阑,指望她识相给上司解围,结果太史阑目光穿过,视若无物,和苏亚讨论景泰蓝的拉稀。
吴推官想发作,可是想起那日,死守真相从来面不改色的证人,在太史阑面前痛哭流涕jiāo代罪行的诡异,也忍不住打个寒噤……还是继续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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