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是知道,卫青心中黑白清晰、泾渭分明,既不似我九曲回肠弯弯绕,也不若刘彻视天下如无物,却是一颗心朗朗如日,忠肝义胆。说出这番话自然不奇。
尹先生却是神qíng一滞:“这位是……”
“平阳侯麾下将士。”我回道。
他叹道:“各位均是旷世奇才,我一把年纪,实在汗颜……”
我笑道:“我看先生才是真正的智者,我与卫青第一次得见先生,话语不过百句,先生竟能窥得我二人心xing至深,如何不让人敬服?”
尹先生仰头大笑:“妙极妙极,韩大人果真心细如发……”
出门后走了一段,仍觉得被老先生一个个的夸了一通,颇有些不自在。不由得面面相对时gāngān发笑。
我好奇道:“还有十里香的面,那是什么面?”
刘彻登时有些无奈:“你或许不会喜欢……”
“为何我会不喜欢?”我更疑。
“感觉……”他断然道。
“不信,我要去看看……”
一行四人徒步许久,方才在一个小胡同里见着一个小破棚。棚外扎着一面粗布旗子,脏的不辨原来的颜色,却还看得见旗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十里香”三个红字。
这家店甚是奇怪,坐塌案几全无,唯一方小破棚,却是只遮得住做饭厨子和收钱的小二。
放眼望去,尽是或站或蹲的吃面的客人,我被后面的人挤着往前去,眉毛皱成麻花,好不容易挤出来站得远远地看。刘彻摊摊手:“没办法,这就是长安第二绝。”
我看着那个厨子光着膀子一身jīng瘦,双手中的面条拉得橡皮条也似,忽上忽下,看样子都好像蹭到脚底下的灰土了,他速度极快,一块块揉好的面团片刻便都被扯成宽宽的面叶,厚薄也不甚均匀。手一扬,嗖嗖的飞进右手边的大锅,直扔进了七八回面叶之后,他抄起两根二尺长的竹筷来回翻搅。
锅底下火苗锃红如蛇信,锅里沸水奔腾烟雾隆隆,顷刻,那厨子又抱过一摞碗一字排开,八只。每只碗里捞上一碗白面,这才掀开煮面锅旁边的一口略小的锅,看样子是一直在用小火慢熬。
这一开锅,顿时觉得一股闻所未闻的ròu香冲出胡同,香飘十里。我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巴巴的看了看刘彻,他耸耸肩用下巴指指做饭的人。
那人从锅里捞出ròu汁一碗碗淋上去。待八只碗全部停当,足有三十人虎扑而去,顿时厮打诟骂一锅粥,我离的甚远也不住往后退了退。
这抢得到的便或蹲或站美滋滋的吃的吸溜吸溜的,没抢到的自然又卯足劲等着下一拨。
出了胡同,我还耷拉着脸,这十里香的面摊主是个聋子,也是个认死理的,一碗面十个铜板,多了也不要,一天只卖八十碗面,先收钱再做面,多一碗也不卖。无论什么贵族官吏,付了钱都是要上去抢的,不□份去抢,那便等,等到最后就是了,反正他总是会做够八十碗。
这长安二绝,确实也绝……
说到这三绝,重绛铺的胭脂,更是一绝。
这重绛乃是一种花,做胭脂的原料,将整朵花捣烂研磨,以细纱过滤,花汁为湿粉,加些配料成凝脂状以点唇,花渣晒gān碾碎为胭脂沫,用绢丝涂擦脸颊。若说过程步骤,长安城的姑娘任谁都会,可这做出来的东西却是……
且不说最终这门技术手艺只被那重绛铺的老板娘徐四娘使得那是炉火纯青。这徐四娘更是个天上少有地上无的人儿。
却说徐四娘是个小寡妇,有个四岁半的儿子,死了丈夫不说,儿子也是个瘦瘦弱弱的,家里是猫狗jī鸭从不曾养活过一个月,外人说这个徐四娘是“克夫克子,克人克畜”。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样的人自然是人见人躲,可听说徐四娘门前可是人如流水马如龙,可不就是来买胭脂的嘛。而且这四娘一条三寸ròu舌,两片蔻丹朱唇,说出的话却是软刀子戳人心,还一戳一个准儿。
京城秦家是个富户,偏生那小姐生的不甚貌美,亲身来买胭脂,徐四娘一句话把那小姐说的哭足了三天,据说原话是“给的钱还算差qiáng人意,就是你这张脸对不起我这脂粉,不卖不卖”,可又说徐四娘家后街,有个卖丝绸的小姐,生的细皮白净,家里一穷二白,用的却是四娘这里上好的脂粉,渐成了这附近几条街有名的刺绣西施,这活广告做的,果真是极妥当。
绕来绕去,找到徐四娘家门前时,已近晚饭时,青木门虚掩,人也散没了,我看了看刘彻,他只微微抿着嘴笑,我拿扇子扣了扣门。
“敲什么敲,老娘在烧灶,没工夫,走吧走吧,明儿再来。”
刘彻扬声道:“四娘,今儿来了一个绝世美人儿,你见是不见?”
我回头拿扇子狠狠捅了一下刘彻,“我说你发什么癫,来买什么胭脂?”
正说着,门开了,被一个小孩儿开的。赫然立在院子里的徐四娘,半倚半靠着一株榆钱树,嗑着一把葵花籽,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布衣,身姿不坏,长的不算出色,只是那双凤眼却格外引人,似能勾人心魂一般,她拿眼一瞟,我便心里咯噔。似是□luǒ被人瞧了去。
明明天色昏昏不明朗,她一眯起眼,霎时出云的明月一般。她施施然走过来,左左右右的瞅了一遍,笑眯眯对我道:“我这儿的胭脂只卖你一个人,不过,你不买也不成,你要不买,我送你,你要是不要……反正我已经见过你了,你要是敢不要,我就画了你的像贴的满长安都是,说你有龙阳之癖……嘿嘿……”说着挥着袖子大笑起来。
“你……”我何时见过这等样的女子,只拿着扇子指着她,气得浑身直抖。憋了半晌只蹦出两个字,“劣妇。”
她极是有意味地瞟了眼刘彻,转身从院里一个竹筐里挑出一只扁扁的huáng色小圆盒,却又对我嘻嘻笑道:“啧啧……让我给你试试妆。”说着就拿指尖蹭了一些浅淡的脂粉往我脸上抹,我劈手挡住后,抬脚就走。
徐四娘在身后悠悠笑道:“你只管走吧,我想给谁胭脂,还没有送不出去的,我不想给谁,还没有沾过一丁点的,你要是不从,他的像也跟你一块儿贴。毕竟这事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有说服力嘛。”
我从不曾见过此等恶劣至极的女人,平日舌粲莲花的本事如今一句话也没有,竟是在一个山野村姑面前,把里子面子都输了个底儿掉……
刘彻忙拉住,在耳朵边低声道:“好王孙,你就随她一回,大不了咱回去洗尽了,你真想被贴在街上让人看?”
我咬咬牙:“你是皇帝,她私自贴人小像,把她关了不就行了。”
卫青在一旁接道:“大汉律法没有这一条。”
我恶狠狠踹了卫青一脚。
刘彻拉着我的胳膊,徐四娘乐呵呵的拿指尖在我脸上唇上轻点。我皱紧了眉毛一眼一眼瞪着。
她手上画着嘴也不闲着:“啧啧,看这张脸,我这胭脂涂上都怕把你给糟蹋了……绝世佳人,却嫌脂粉污颜色呢。”
待她点完,我扭身便走。她还在身后念叨:“宝剑美酒赠英雄,鲜花胭脂自然是该归美人儿,老娘花了三个月做出来的这三日红第一个给你用了,你也不亏……”
却听刘彻奇道:“三日红?怎这么奇怪的名字?”
徐四娘森森地痴痴笑道:“三日红三日红,自然是三天之内擦不净洗不掉。”
我手里死死地捏紧扇柄,指着她:“你……”
徐四娘奇道:“看着机灵聪秀的大美人儿。可惜竟是不会说话么?怎么这半天就会说‘你’?比我家阿九还要笨些。”
我一刻再也呆不下去,狂奔出门。
一路上都不闲着,只顾着拿衣袖擦,刘彻拉住:“别蹭了,再蹭脸就破皮了。涂了就涂了,你脸色太白,擦一些倒显得有血色,不信你回宫后看看,好看得很。”
卫青一向没眼色,当下也点头讷讷道:“是好看,韩大人比平时更好看了。”
我抬手打了刘彻一巴掌:“你早知道那女人是那么一个泼样儿,你……”
刘彻笑道:“王孙平日一张嘴说遍朝野,今日不过想让你见见什么叫一山还比一山高……不过,四娘的胭脂确确实实是好东西,香味若有似无,直撩人心,色泽有深有浅,重色的擦在脸上却不显厚重,轻色的又不似无物,若蝶翅上磷粉,也如晨光拂面,再自然不过了。就是人有些……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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