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伞搁下点了头:“可曾有什么人来见过他们?”
“有,丞相来过的。但翻看了罪状也未说什么。大人今日是来……”
我微一笑,说道:“自然是来见见他们。带我去吧。”
一路走向牢房最里处,yīn暗不见天日,除了牢门,全是尺余厚的石壁,笔直的甬道里每隔一丈便有火炬火盆来照明。牢房里的囚犯恶鬼也似,只要看见外面有人进去,便哭号吼叫。
张汤看着我眉头皱得死紧,便冲牢头使了个眼色,牢头二话不说,举起鞭子一顿猛抽,那些人果然安静许多。
他们看见我身后的张汤和牢头,显然恐惧到极点,张汤是出了名的酷吏,而且触类旁通的本事朝中众臣能及者屈指可数,凡办案,很是懂得见机行事,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便是刘彻的意思,得了我的允许——这些人只留一口气即可。做起事来,想必也不会手下留qíng。
那些人身上的白囚衣尽是烙铁印、鞭痕、血迹……几乎没一块gān净的。
我站在重犯牢房外,斜睨着那些人,语出极平:“知道为什么进来么?”
无人应答,想必该是怕说错话……
我懒得与他们费口舌,直言道:“进了这种地方,想活着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这重狱牢吏见了你们也是如蝇见血,不见钱血,便只好见人血,你们既是有钱买官做,想来更能拿得出买命的钱吧。削去官职是皇上的意思,只是这牢狱官吏可不是皇上那般宅心仁厚,你们给了田丞相多少,就按那个数的三倍凑了来,廷尉处便不再计较。你们也能囫囵个的出去了。”
我拢了拢大氅,转身yù走,又回头笑道:“这话没人再跟你们说第二遍了。自己掂量着吧。”
这些话本可以让张汤私下jiāo代了就是,只是我来了,他们自然更明白,等给了钱出去,也可以散个话儿,往田蚡那里砸钱买官,是拿钱买棺材。这往后我倒看谁还豁着命的往刀口上撞。
牢房里虽点着大火盆,依旧yīn冷,cháo气bī人,我进去这一顿饭的时候便也渗着一额头细细的冷汗,张汤见状,忙伸手过来,“大人还好么?”
我摇摇头:“没事,我这便回去了。事qíng结了,进宫报给我,钱财转给桑弘羊就好。”
他撑着伞恭送至车上才回去:“是,下官都按大人jiāo代的办便是了。”
我向他点了头方离去。
回去时,彻确实还未回,红玉喜上眉梢,松了一口气,忙给我去了衣,塞进被子里:“下雨的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呢,让他们办了就好。何苦要自己去?回头又染风寒。”
我有些犯困,裹了裹被便睡过去。
晚膳时候才醒过来,却见彻站在外殿竹卷架旁翻看竹简,我走过去伸头看,“玉堂的竹卷还没有宣室的多,来这儿找什么东西看?”
他拿着一卷给我看:“《诗三百》,这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拿过重又扔回去,勉qiáng笑道:“这句不好,你不觉得么?这句是《诗三百》中最为悲伤的一句话。”
他也不再说什么,拉着我坐下让红玉布膳。
他一般往我嘴里送菜,一边问道:“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似是问我,又似是问红玉。红玉见我不说话,便接道:“没什么大碍,陆先生这一季开的方子都没有以往多了,说大人只要好生吃了睡了,便养得好。”
他笑了笑看着我道:“那就好,再多吃些,今晚我没什么忙的,陪你好好睡。”
我也只笑笑点头不答话。
夜里雨又大了,我缩紧了身子往他怀里钻,他搂紧低声道:“还冷?”
也不是冷,就是觉得这样睡得踏实些,却点了头,轻声“嗯”了。
他搓搓我的胳膊:“我让红玉再拿来一条被。”
“不用。”我拉着他,笑着回道:“一会就不冷了。”
许久他突然问道:“王孙,你想不想去匈奴?”
“想,你要去么?”
黑暗中,他抬手抚着我的脸轻声道:“嗯,我带你去看看匈奴的糙原和天山。”
我无声笑起来,“好……”
☆、二十二
这年入冬后,又有凑报匈奴袭击云中郡、右北平,朝议廷议争论辩论一锅粥。下了朝回宣室,刘彻扔了一地竹卷,径自在偏殿she靶子,我翻检着看了些,坐在一旁笑着看他she箭,箭术倒是越发好了。
直等到元安给他擦脸换衣时,我才问:“你要怎么堵这么些张嘴,有什么折中的法子没?”
他脸上挂着水珠,璨璨一笑:“你还记得么?我不是说要带你去看匈奴的风景吗?”
我一愣,不可思议道:“你……可是要御驾亲征?不行。”
他突然问道:“自建元三年,我大汉断断续续的援助东瓯平定东南,现在有关战祸的,便只剩下北方的匈奴,你觉得现在可适合打仗?”
我果断道:“不行,匈奴和闽越不同。与匈奴人打,汉军总是被动的,毕竟糙原民族行迹不定,而我们是世代定居。”
他点头道:“不错,不等把汉军的机动xing作战能力提高到匈奴骑兵的程度,便是开战也是必败无疑。到时候,国力耗了,便宜没占着,才真真是偷jī不成蚀把米。再说,我们不比匈奴人,国力恢复所需时间太长。”
原来他心里清楚的很,根本用不着我来说,我放心的笑笑:“那你要怎么做?”
他摸摸下巴,悠悠道:“敲山震虎……一箭双雕……”
他既是如此说了,我便也不深问,总之,这些事,他比我聪明。
元光二年暮chūn,王恢出计谋,在马邑县设饵,引匈奴人来,然后聚而歼之。刘彻在朝堂上时,便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很是不加思索的说给王恢十万人,让他去伏击匈奴。
一下朝,便jiāo代元安收拾东西。
也对我道:“你回玉堂让红玉收拾收拾,咱们要出宫一些日子,短则十余日,长则一个月。”
我当下不知为何,觉得匪夷所思至极:“朝中一个月没有皇帝?你……你是要做什么?”
他眨眨眼挑眉道:“他们要打仗,我们难得有空歇歇。自然是出去走走。”
我瞪直了眼:“你派给王恢十万军士,竟是为了让他去打仗好吊着一gān朝臣的胃口,自己跑出去歇歇?”
“嗯,是啊。不然你以为?”他摊摊手无辜道。
我瞠目结舌,半晌,才吼道:“胡闹,那是十万条人命,不是猪狗畜生。”
他不禁失笑道:“你放心,那十万人,回来时一个也少不了。”他看我听得如同吃了浆糊,又解释道:“自我亲政后,但凡脑子里长着筋的,都顺着龙鳞摸,我是想打匈奴,可你别看那些主战的,一个个也是嘴上功夫做的十足十,真让他去打,还不定谁比谁跑的快呢。”
他接过元安递上的茶,喝了一口又道:“你还记得我们许久之前在上林苑猎的那只獐鹿么?”
我点点头:“嗯。獐鹿生xing多疑狡猾。那日百十个将士足足守了大半夜才猎住。”
他又道:“是啊,那百十个人中,只要有一人稍稍出错,便能放跑了獐鹿,所以,你觉得,这王恢率十万人去伏击,匈奴人是傻子么?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会那么容易往你的圈儿里跳?”
我这才了悟,叹道:“这么说,匈奴人若是不上当,王恢本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自然不会撵着上去打,如此豪言请缨,而后无功而返,你理直气壮地砍了他,也正好敲敲那些朝中做事畏首畏尾随大流的。”
他伸手敲了敲我的脑袋笑道:“嗯,还不笨,还能想着别的么?”
我张了张嘴,还是摇了摇头。
他却反口问道:“你说若匈奴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就要被我汉军一锅端了,将会如何?”
我神色一冷,“烧杀抢掠,变本加厉。”
他又问:“然后呢?”
我心下一抖:“我大汉上至君臣下至军民同仇敌忾,愤击匈奴。”
他得意笑道:“这便是了。”
我直直的看着他半晌,他抬手拨我的散发,疑道:“怎么了?”我往后一闪,直摇头。他眉心一皱,上前拉住:“怎么了,为什么躲?”
“你这番心思,这些帝王术,可曾也在我身上用?”
他轻轻一笑,用唇蹭了一下我的脸颊:“傻王孙,我怎么会拿这些算计你,这世上,我唯一真心相待的,便只有你,你还不懂么?你怎么能怀疑我?”说到最后,竟觉得他嗓间低低沉沉。似有什么阻着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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