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纯英拆了信,匆匆看完,唇边便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他合上信纸,转头吩咐林管事,说:“去把我私库里那块澄河砚找出来,你亲自给公孙先生送去。他已经惦记很久了。”澄河砚难得,用来作谢礼其实是有些重了的。但公孙山长是风雅人,风雅人自然配得上风雅事,谢大觉得这也是澄河砚之幸。
林管事应下此事,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犹豫,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知道自己身为下人,不该在主子已经做好决定后再开口提出反对。他想恪守下人的本分,又止不住担心。
毕竟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人,谢大将林管事当作心腹,此时就多提点了一两句,道:“慕老已经见过小四了,肯定在心里琢磨过什么。那老先生是聪明人,所以他会用脑子把‘巧合’想象成合qíng合理。”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太多,当谢家人把秘密放在了阳光下,那么大家就不觉得那会是一个秘密了。就算他们发现了某些不怎么合理的地方,也会主动想出这样那样的原因,把一切的不合理都合理化。
“小的明白了。”林管事道。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心虚,他们给出的真相就是世人所知的真相。
谢纯英大约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但他不笑的样子反而比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谢瑾华一直知道大哥对他很好,但其实大哥对他比他知道的还要好。谢家大哥觉得谢小四真是长得太好了。兴许是菩萨保佑,当然更可能是谢瑾华死去的母亲在保佑他,于是谢瑾华一点都没有像了那些不能像的人。
谢瑾华既然是谢府这一辈的四爷,那么他将永远都是谢府的四爷。
第五十九章
谢瑾华轻飘飘地回到了住处, 两只脚就好像踩在云端一样。
谢瑾华总是自以为是个大人了,但其实, 尽管他是个重生的,前世因为禁锢在藏珍阁内不见外人不理俗事, 心理年龄肯定延缓了, 所以他真实的心理年龄并没有比生理年龄成熟多少。就算他偶尔表现得很老成, 那也只是因为他一贯早熟通透而已, 并不是说他的思想境界就真的能向成年人靠拢了。
所以,如果一旦真发生了点什么比较重大的事qíng,谢瑾华身上难免会冒出一些孩子气。
要不是还牢记着自己那读书人的身份,谢瑾华恨不得能蹦蹦跳跳地走一路。慕老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般, 得知慕老有意收自己为徒,就算谢瑾华平日再如何淡定, 他此时也不免心qíng激dàng。
啊, 原来穆老先生如此看重我!
谢瑾华的高兴中还有一些得意。尽管遇事就得意与他自小受到的教育不符,却是人之常qíng。能叫一位注定要青史留名的大儒肯定了他的才华,要是还能保持平常心,那就真是个无yù无求的圣人了。
然而, 谢瑾华却不知道的是, 慕老想收他为徒,固然和他的优秀脱不开关系, 可还有两分是因为他的长相,因为他谢家人的身份。正是因为慕老见他面善,才会对陌生的他起了些属于长辈的慈心。
与此同时, 又还有两分则是因为公孙山长的引荐。慕老对于谢瑾华最初的好印象就来自于公孙山长。否则雅集上不乏优秀的学子,慕老为何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谢瑾华?这机缘是公孙山长给的。
而这加起来的四分却又全都和谢大有关。公孙山长自不必提,要不是谢大写信求助,他或许不会多管闲事。至于慕老对谢瑾华起的慈心,容貌是属于谢瑾华自己的,但没有谢大和陈雁乐之间的孙祖关系,谢瑾华就和陈雁乐毫无关系了,那么慕老又如何会下意识把他当成自己的孙辈小儿来关照呢?
谢大谋划了其中的种种,却没有叫谢瑾华知道。
此时的谢瑾华毫无疑问会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要不是因着幸运,天下那么多的学子,学子中不乏优秀的人,怎么偏偏是他能为慕老看重?他走在金秋的和风里,走在晴日的暖阳里,脚步轻快,就算有心想让自己不显得轻狂因此努力学了自家大哥那面无表qíng的样子,也藏不住眼眸深处的笑意。
他却不知道,他的每份幸运后都藏着谢大的殚jīng竭虑。
哪有什么鸿运当头,不过是因为在你未知的时候,有人一直关爱着你罢了。
谢瑾华第一时间和柯祺分享了自己的喜悦。柯祺本该多想一点,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谢瑾华chuī,他竟也忽略了可能存在的问题,觉得慕老能看上谢瑾华,那全然是因为谢瑾华有本事而慕老有眼光。
“已经拜师了吗?”柯祺兴奋地问。
“还没有。先生说要择一良辰吉日再行拜师之礼。”谢瑾华回答说。以慕老如今的身份来说,他收个徒弟真不是能随便的。不过,他更不可能毁诺,就算现在礼未全,但师徒名分上是不会出问题了。
“对对,老先生说得没错。”慕老越重视,就说明他对谢瑾华这个徒弟越满意。
谢瑾华见柯祺高兴得都找不到北了,反而就渐渐冷静了下来,想了想说:“但我如今默默无闻,乍然成为了慕老的弟子,只怕天底下会有很多人心中不服气,日后肯定少不了会有斗诗、斗文之举……”
“怕什么!若是真有心来请教你,你就和他们好好jiāo流。若是打算踩着你的名头往上爬,你就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扬名了。”柯祺对自家的少年充满了自信,“想想一站到底,你出的问题难倒多少人。”
谢瑾华全神贯注地看着柯祺的眼睛,总觉得能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当竭尽全力,不叫你失望。”谢瑾华忽然说。
柯祺最受不了谢瑾华这副认真的模样。认真的孩子最讨人疼了。
不等柯祺说什么,谢瑾华又说:“等到休沐时,我们得回府里一趟。我还得把这事儿和大哥当面说一说。”也就是慕老的身份地位太特殊了,否则这机会再好,谢瑾华都不能独自承应下来。因为他身为谢家人,就该时刻想到自己的家族。若是拜师会涉及到什么政治立场,那么他就必须要以家族为重。
柯祺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就说:“现在离休沐还有一些日子,你先写封信给谢大哥。”
其实,按道理这些事qíng都是要汇报给谢侯爷听的。但在谢府中,真正管着谢二、谢三和谢四的人一直都是谢大,所以谢瑾华只会用最简单话语向谢侯爷报个平安,具体的事qíng则都选择对谢大说了。
谢瑾华写信的时候,柯祺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慕老久居野连,你日后是不是还要跟着他去江南?”拜师后,弟子在未出师之前当然都要随侍在老师身边了,此时的师生关系一直就是这么亲密的。
谢瑾华愣住了。他刚刚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不知道慕老会在书院中留多久……”柯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谢瑾华赶紧说:“先生还要去国子监中讲学,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的。”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的。
“讲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柯祺的眉头依然皱着。客坐教授并不会长期任职。
谢瑾华便沉默了。他一想到自己要跟着慕老离开京城,心中就极为不舍。这种不舍对于他来说算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年少轻别离,他的qíng感不算浓烈,一直都相信“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当初从住了十几年的谢府中搬出来时都是欢欢喜喜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不舍了。他发现自己不愿意离开。
某些若有似无的qíng绪一直暗藏在心底,此刻,那些未曾叫人察觉过的心qíng一下子变得如此分明。
“就算我真去了江南……我们应该能一起去吧?”谢瑾华说。
没错,他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舍不得离开柯祺。他们自相识以来就从未分开过,且相处得那般愉快,每一份回忆都那样鲜活。于是就算现在还想不到什么名目,他却依然想要把柯祺带在身边。
可是,就算去江南时还能带着柯祺,但等柯祺出了孝去投奔前程时呢?他们迟早会分开的啊。他们是冲喜而成的夫契,又不是真正的夫妻,哪能奢求一辈子的长长久久。谢瑾华竟陷入了伤感之中。
柯祺见谢瑾华竟开始发呆了,立刻说:“哎,别提着笔愣在那里,墨汁都要落下来了。”
谢瑾华垂下眼睑,继续给谢大写信。他想,柯祺本就是个知恩的人,若是对他再好一点,等柯祺出孝时,他未必会选择离开。当然,他是不会耽误柯弟娶妻的,可还未成业又何以为家?所以,柯弟少说还要在他身边再留上五六年。至于五六年以后将如何……到了那时,再叫那时的自己去cao心吧。
如此一想,谢瑾华的心qíng便又稍微好些了。
不多时,两人把写好的信拿去jiāo给书院中专门负责信件收发的杂役。只要给一些银子,那人就会把信送去给厉阳,然后厉阳再安排问糙园中的其他人去跑腿。送完了信,谢瑾华和柯祺慢慢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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