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看这段镜头。”
艾伯特导演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没有生气,哪怕这一段已经拍了好多次。他至少伸手招了招,莫一笑依言走过来。
屏幕上,画面里面的少年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白色T恤配卡其色长裤的打扮,表qíng带着一点茫然。
莫一笑其实是看不出问题的,他觉得自己拍的还不错。表qíng没有僵硬,也已经不是最开始导演说的“在表演”的感觉……那么为什么艾伯特导演还是不认可?
青年的眉心轻微地拧起一点。
“你很耀眼,年轻人。”老导演拍了拍他的胳膊,“即便是这个镜头里,没有妆,没有刻意打光,没有华服,你也没有在表现你的出色,依旧美好,让人看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再收敛一些,孩子。”
莫一笑没有明白:“赏心悦目?那么,是需要我在脸上化妆……”这是很常用的手法,不少演员为了体现自己对于演技的追求,都会刻意去破坏过分出色的外形,撇除jīng致外貌带给观众的影响,来证明自己纯粹依靠演技也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但老导演摇了摇头。
“你看过祁景言的《月光树》吗?”
这是老导演本人非常推崇的、祁景言拍过的一部片子。纯粹的文艺片,一期票房不算高,将将一个亿——想想《机械思维》,这部淋漓尽致的大片不但让莫一笑的受众群体的年龄和xing别结构发生了巨大的改善,更在二十五天里狂卷一百多亿,让无数人都虎视眈眈地盯准了莫一笑。
——别看失落了汉诺威奖似乎满屏都是嘲笑看衰莫一笑的调调,但真的圈内人却知道,就算这个青年一个奖都拿不到、就是不讨评奖组委会的好,只要他能贡献出一部又一部百亿票房的大作,他的身价就只会疯涨。
而《月光树》这样的片子,一个亿的票房,对于中型和大型影视投资公司来说,牙fèng都不够塞的。
更不要说,因为祁景言在这之前才创造了《长庚》横扫各大奖项最佳男主角的奇迹没两年,这部文艺片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虽然入围了几个奖项,可最终也只斩获了一个最佳男主角。
甚至,在人们说到祁景言的代表作的时候,都不会去提起它。但艾伯特导演却认为,《月光树》里的桑托斯,是祁景言迄今为止表演的顶峰,甚至,不全然是祁景言自己的能力,而是……“像是被上帝突然点化了一样”。
“当然,我看过。”或者说,祁景言的每一部作品,莫一笑全都看过。
“那么说说桑托斯吧,你觉得他是怎样的?”
“平庸,单纯,渴望改变但是懦弱。”不讨喜,很闷平的一个形象,尤其是在一部有着一点奇幻色彩背景设定的电影中,这种xing格的主角简直让人生出“这么有意思的世界观就用来呈现这么无聊的人吗”的念头。如果是观众的话,即便主演是祁景言可能也会打瞌睡吧。
当然,作为演员,还是最出色的、在演技上有所渴望的演员,如果只能看到这里,莫一笑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可是平庸得恰到好处,细微的无奈不甘也恰到好处,没有过火,而且奇异地以这么一种琐碎bào躁的方式和电影里大片奇幻仙境一样的美景融合了……”
《月光树》的背景设定非常微妙,是从细节的地方呈现的,明明看起来就只是庸碌的大都市而已,但是间或穿cha的蒙太奇式的镜头又会让人注意到,在表象的城市之下,有另一个或许像是平行世界、和普通的世界jiāo叉、穿cha但是又不为人知的世界。
桑托斯是发现了违和之处的少年。
——这本应该是一个刺激的奇幻电影的开端,但导演却笔锋一转,运用了大量的时间和jīng力倾注在桑托斯的身上。那些琐碎到甚至无聊的少年生活,早晨上学迟到,被高大的篮球队校队队员欺负,喜欢的女孩子穿着华美的裙子坐进了老男人的飞行器,年纪相差两岁的妹妹和他总是大吵大闹,弄坏他的海报……
这差点就是一部无趣重复的青chūn期电影。又差点就是一部三流的奇幻电影。
但那个鬼才导演贾琴,却神奇地将它变成了一部探讨青少年的焦虑、快速发展的城市当中的不安和人们的失重感的电影。奇幻的“月光树”,新奇的背景,其实都是一个闪烁的诱饵一样漂亮的引子,引出所有人们在平常生活当中注意不到、但是又确实存在的焦躁、挣扎、懊悔和反复……
平庸的男主角。
但莫一笑知道那份平庸才是让导演赞不绝口的原因。
——明明是非常、非常出众的顶级演员,在那部作品里,他却像是真的最普通、青涩、而又经历着青chūn期种种烦恼、想要改变又举步不前的少年一样。没有一些奇怪的“青chūn片”里拍的不知道是谁的青chūn的出轨、劈腿、吸毒、流产、车祸……而仅仅是那么一个,芸芸众生当中再普通不过的少年学生。
“他普通得恰到好处。”
艾伯特导演点头附和了莫一笑的评价。
“即便他发现了月光树,即便有那么多与现代都市格格不入的奇幻意向出现,都无法夺走这部电影‘反映真实世界’的特xing,因为他是定海神针,定住了整部电影的调子,单调的,琐碎的,体现着人的优柔寡断和反复挣扎的……由他开始,向外辐she出去。青少年在认知世界过程中的迷茫犹豫、世界的诱惑、家庭关系、校园欺凌、不公平……还有父母,qíng感危机,中年危机,财政紧绷……”
“那部电影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人物,甚至占据的时长也不少,可祁景言做到了,把中心牢牢地铆钉在他身上——以一个平庸的中学生的角色。”
“我应该去学习他吗?”莫一笑认真地听着,眼神很专注地求教。《最后的绿洲》真的让他感到了一些迷茫,很多时候他自认为演得很好,但一遍又一遍,无法符合导演的要求。
但艾伯特导演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不可学习,甚至不可复制的。我是不是说过,即便是再来一次,祁景言自己可能都无法重复《月光树》里的桑托斯?那是灵xing,灵感……或者其他什么的。”
把一个有着雀斑和缺乏闪光点的xing格的普通学生和“灵xing”联系起来似乎有些怪异,但老导演是真的觉得,祁景言能够变成桑托斯,是那一段时间有如神助的结果。
他需要的不是莫一笑去模仿或者代入,而是……
“不要去找镜头,不要去思考拍戏的任何事qíng,哪怕拍出来不好看或者光不好也不要去想。”蓝眼睛的老人舔了舔gān涩的嘴唇,“月光树里甚至有桑托斯背对镜头的大段独白,可那依旧美得不可思议。——或许因为你是天生的演员,你总是能够本能地寻找到拍摄最好的角度……我得说这真是不可思议,这是很多演员一辈子都无法掌握的技巧,他们只知道‘该死的飞虫摄录仪,怎么就不能更智能一些呢?’,而无法去体会最合适的拍摄姿态、拍摄视角,以及与光亮的搭配。”
“你是个天才,孩子。但现在我需要的是你变回普通人,不懂找角度,不懂得表现自己,单薄,怯懦,纯净,但是不要美——你不能变得美好。最开始的安迈尔,是的单纯得好像一眼可以看到底,但我们不歌颂单纯。在那个时代,单纯无知本身就是原罪,要么被欺侮,要么成为他人的负担。但我们也不批判,我们仅仅是呈现。”
莫一笑的食指抵在人中上,露出一个短暂思考的表qíng,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些什么,然后微笑起来:“是的,我知道了。——我去调整一下。”
青年从老导演身边走到边上的休息室去休息。
卡尔·艾伯特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慢慢蕴起了亮光——就在这几步当中,仅仅就是走过去的这一小段路,青年几乎发生了ròu眼可见的变化——这样说当然太夸张,毕竟人还是那个人,衣着也还是那样的衣着,但艾伯特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莫一笑最开始的步子是一如既往的标准,但渐渐就开始有些随意的凌乱。作为明星,毫无疑问,站立、坐着和走路的姿态都是jīng心设计的,那种美感甚至已经埋藏到了骨子里。当然,因为演技,在表现安迈尔的时候,莫一笑当然不会走得像个明星,而是随意的。在别人那里,这就可以了,可艾伯特知道这不是这个青年的极限,而既然不是,他就想要更多,更好。
而他现在看起来……怎么说呢,就在短短几步路的功夫里面,青年的步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了,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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