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人神定气閒,缓缓转过头来,枭大惊,连忙扭剑闪避,可是剑势急猛,收不回来,正当以为真的要刀下刃血之时,那人伸手一抓,便把剑身牢牢握在掌心,却毫发无伤不沾红。
「真是盛大的欢迎啊,先是被人档在门外,又被人拿剑戳,我是该回来还不该回来。」他笑道,松手。
「远、远爹…!?」跟著进门的司律不敢置信,他用力眨眼,浑身剧颤,深怕这是幻觉,那是真的麽?是真的远爹麽…?
万水千山,他曾经想过无数次,这麽遥远的旅程,可有归乡的一天?这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毛头年轻气盛、闯dàng江湖,他的爹爹三十六岁远走,四十多年音讯沓然,每当午夜梦回,他都不由得恐惧地胡思乱想,疑畏不安,深怕此生无重逢之期……
司律泪如雨下,望著澄远哽咽得什麽也说不出来,思亲之念未尝有一刻忘怀,随著远爹应许御爹的时日年年越近,他就越徬徨不安,胃的深处像吞进许多铁块一样,沈重难眠。
「不过来麽?」张开双臂,浅笑。四十多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亲qíng…是不会改变的。
「哇──」司律不小了,他一肩扛起三分之一个帝国,有声有色,人皆赞他青出於蓝,其名望在哈萨克边陲都赫赫显然,此刻却如同huáng毛小儿扑到澄远怀里放声大哭。「远爹!远爹!律儿好想你…」他哭泣著紧紧拥抱,那太阳般的暖香与记忆一样,依旧让他眷恋依赖。
他有好多事想问,也有好多事想说,但此刻,只要能这样就好…
「傻瓜…」银亮的发丝批散在颊侧,映照著眼底的晶莹,风霜在澄远脸上并未刻下苍老,反而酝酿出更为睿智的成熟,他知道律儿这些年有多努力,他都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激动的心qíng才稍稍平缓,枭拉起司律,以袖擦净他涕泪纵横的脸庞,司律任他摆布,半晌才想起还未向远爹报告他与枭哥的关系,如此亲密似乎不甚得体,连忙红著脸推开那堵胸膛,谁料一向懂他的枭不仅不动如山,还一把环住自己腰杆,搂得更为紧密,出乎意外的说道:「欢迎爹回家。」
司律见鬼模样的瞪著枭。他的口气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稀松自然,不对,枭哥是不谈天气的…这到底是…啊啊啊───!?
「有进步。」远爹没有纠正枭哥的称谓,反而一脸理所当然的笑意…这演哪出…?
他迷糊了。
「快去煮饭吧,想饿死你们远爹麽。饭後再给你们瞧瞧我带回什麽宝贝。」土耳其的绒毯、英格兰的牛角、诺曼第国王的皇冠、吉普赛人的卜具,还有葡萄酒、咖啡和可可,以及印度胡椒、非洲象牙、波斯红宝石等数不清的玩意,堆满整个後院。
司澄远催促他俩去,自个儿走到庭外,左看看、右看看,这景致真叫人怀念。眼角一瞥,瞄见搁置在屋檐下的某个东西,走了过去。
「居然保存得如此完好。」澄远抚qíng似的摸著扶手,轮轴看来都有定期上油,转动流畅,他一笑,坐上去,眯著眼放松靠著椅背,好像靠在昂非怀里。
「我回来了,你也跟著我回来了吧,这一趟好玩麽,居然还跑到非洲去,看见黑人肯定吓死你了。」他嘻嘻笑,觉得十分满足,要不是造不出坚固的帆船,时间不够,不然他还想去看看北美的风景。
天上白云几朵,清风徐拂,屋内传来唤人的声音,他一时兴起,自己转著轮椅进去。
吃饭,吃饭。
(120)
「远爹,今天感觉怎麽样?」司律端盆温水,轻敲房门後迳自入室,他预支了连续一个月的特休,全天候待在家里──照顾澄远。
远爹…怕是连一刻都不肯多留了…
「还不错。」接过递来的热毛巾,他缓慢的擦拭著脸。
「是麽。」司律对他过份jīng神的语调虑起双眉,此景似曾相似…远爹归来後又过了三年,他身子一向硬朗,少有病痛,比起年轻时毫不逊色,半年前却突然开始每况愈下,胃口也慢慢变差,近来更是只能躺著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将届满五十年…
「瞒不过你啊。」澄远轻笑,移身下chuáng,在衣柜里东翻西找,拉出压在箱底的扁平长方木盒,启盖,是一套月牙白浅红边的丝袍,下摆还绣有丛丛青竹的浮案,典雅清逸。「这件衣袍跟我很搭配吧,来帮我穿上。」他理理单衣,回头说道。
「是。」那套衣服…跟御爹走时候穿的…是同一样式啊…司律别过脸,悄悄揩去水渍,端起平日的笑容,辅助他穿衣系带,将银发一丝一丝齐束在颈後。
「律儿,我想去一个地方。」澄远看著铜镜中英姿飒飒的自己,颇有股谪仙的飘灵,他笑意更深,满心雀跃。
「好。」什麽都好,司律此时终於明了,当年远爹是怀著怎样的心qíng送走御爹的,希望他快乐,希望他无後顾之忧,希望他此生想要的,通通都得到满足。
「那要快一点,我怕有点赶。」澄远步出门房,足下功夫一施展,便往东方跃去,忽上忽下,穿梭在房舍林梢,轻快掠过泥地,却不留半点蛛丝马迹。司律追在後面,看著远爹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迫不及待的少年,兴奋地遨翔飞舞,追寻著什麽,渴求著什麽,即将如愿以偿。
一前一後追逐半个天日,过了午夜,还不止歇,晦暗阻挡不住他的步伐,yīn冷和惊惧侵袭不了他的心,随时可能扑哮而出的野shòu也不在他眼中,宛若一团熊熊火焰,往日升之处烧去。
繁华终有落尽之时,再绚烂的火花,也只存於长古一瞬,澄远力竭了。
「律儿…背我…差一点点…再翻过这个山…」他扶著巨木,努力支撑著自己,气力好像在一瞬间都被抽离了,刚才还这麽明显的风景,还这麽清新的空气,却在下一秒模糊、稀薄,这就是…濒临死亡。
「远爹你撑住,我们很快就到了。」绝不能在这里结束,绝不能让远爹抱憾而终,走!腿断了,心脏炸裂了,也歹走!司律负起澄远,下颚全挂著咸珠,落了一滴,又流下更多,眼睛被落入的汗水弄得刺疼,他咬牙加快速度狂奔。
山头那端,是什麽?
──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在夜色中曳著làng涛之律,沈静若婴儿摇篮。司律呆了,他从未看过海,随即立刻领悟远爹要来的理由,因为…御爹像海。
「远爹,远爹,我们到了。」司律小心拣了一处平地放下,拍拍他的脸颊,一手按著心脏,还有…还有心跳。
澄远幽幽地转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一片纯粹的辽阔深蓝,还有迎面的盐cháo香,阵阵白涛,他陶醉地痴痴望著。「律儿…我很认真的对不对…这五十年…我有很努力的生活对不对…」原来昂非说的真的,五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嗯,远爹很认真,远爹做什麽都好认真,一旦远爹决定要做,您总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努力再努力,做的比别人更好。」别扭的远爹,嘴硬的远爹,六亲不认的远爹,浓qíng意深的远爹,不论爱恨qíng仇,他都百分之百的认真,xing格分明,活得jīng彩。
「我想…昂非当年走得不难过…他应该是很幸福的…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人呐…当有一个很想见很想见的人…只有在死後才见得到的话…就不会…害怕死亡…」咚咚咚的心跳听起来是这麽珍贵,生命的声音,不要轻易剥夺它…要疼它到最後一刻…
「远爹…」
「律儿…不要伤心…你跟枭要快乐地…好好地生活…」原来这就是昂非的心qíng…亡者希望生者安心…生者希望亡者安息…「我这麽努力…没有愧对昂非吧…?」他微微挪动头颅,仰头期待的瞧向司律。
「没有,远爹你没有愧对任何人,你可以堂堂正正的去见御爹。」司律纵使泪眼晶莹,但没有溢落,他咧开大朵笑靥,保证说道。
澄远听闻,喜若稚子纯真,缓缓看回蓝海,生命一点一滴的流失,他却不觉恐慌,世间的景致在视线漫漫涣散失焦,另一个身影的轮廓却越来越加鲜明清楚,温柔的男人,温柔的蓝眸,穿著自己为他裁的衣装,伸出手来…
小远,你看的见我了麽?
「律儿…昂非来接我了…」他含著一抹幸福的微笑,喃喃念道,那声音虚弱地掩於cháo声之中,司律听不真切,却知怀中的爹爹身体渐渐苏软、面色cháo红,眼嘴轻轻阂上…
日暮西山,蓝涛似锦,回首往事,但求人生一遭,无愧、无悔。
黎明第一道光,澄远静静的睡去。
「…别哭,爹他们会在一起的。」不知何时出现的枭紧紧搂著无声哭泣的律,不舍。
「我知道…」司律返手回拥著枭,把脸埋在他胸膛,咽然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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